蠱界東域,秦嶺一帶。
山風還是陰冷,月亮有微弱的光亮,像一盞掛在天上的慘白燈籠,明晃晃的。
鈴——
拉長了的清脆鈴音打破了山間保持了許久的寂靜,從白霧泛濫的山頭上傳來。
一盞綠的發黑的燈籠忽然浮動出現在半空,那燈籠帶著綠色幽火,吊在山頭上。
在綠色幽火下,倆道少年的身影浮現在山路盡頭。
離得近了,可以看清那是倆個人,一個是穿著灰白舊袍的小道士,一個是罩著青色圓領袍的少女。
小道士拋灑著帶著符印的黃色圓孔錢,少女則搖動著已經生出點點銅斑的腐朽鈴鐺,像是在做民間的白事。
位於他們身後,是一口大棺材。那棺材黑的透亮,棺槨上有一陣似有似無的青煙隨風飄向天上。
那口棺材由九個穿著黑色長袍的人抬著,他們穿著白布鞋,布鞋深深陷在泥裡,說明那棺材沉重的嚇人。
然而那些黑袍人卻不見疲累,氣息平緩,他們的走路姿勢僵硬,周圍白霧彌漫,也難以看清他們的面容。
他們走的不快,可是很穩重,九個人抬著棺材一起向前,步伐可以齊整如一人,仿佛就是同一個人在走路。
青裙少女搖著腐舊的鈴鐺走在前方,她的五官精致,粉雕玉琢,一雙明亮的眼睛布滿靈氣,她對於落在後方的小道士講道“他們倆人在前面尋路引,咱們也不能落了行程,要早點遠離這秦嶺山,避免......”
少女沒有接著說下去,她害怕自己的話犯了秦嶺山的忌諱,惹來詭異的禍事。
“山民靠山吃山,惡鬼見人吃人,這是約定俗成的規矩,咱們靠著山走祂們管不著我們。”那小道士搖頭晃腦的撒著紙錢,慢悠悠的說著。
青袍少女聞言才稍稍安心,這小道雖總是神經兮兮的不知在想著什麽,但說話做事卻總是靠譜的,她望著山道的前方,霧氣深重,道路寂靜無聲。
她和小道士沿著這秦嶺山已經走了數個時辰,仍不見人煙,只能循著路引才不至於迷路。
然而,路途遙遠,前人留下的路引也要斷了,需得有人在前探路才不至於誤了行程。
因此他們才分為兩道人,一道在前探路,一道在後護送著棺材。
看向身後的黑色棺槨,青袍少女目光幽幽,思緒漸遠。那九個黑袍人也隨著青衣少女的愣神,身形有些不穩,棺槨滑動,似要倒塌。
“心無雜念,別想多余的事情。”小道士說道,青袍少女回了神。
“小祭師還活著嗎?”青袍少女喃喃道。
小祭師是她從小到大的玩伴,可是他卻被村裡的老人選中,作為活祭葬進棺材裡,生死不知。
小道士難得不再神神叨叨,而是平靜道“這是祭靈他老人家的意思,小祭師不會怪你的。”
又覺察少女情緒低落,靈動的眼眸微沉,小道士於心不忍,接著說道“我只知道祭靈他老人家也在棺內,小祭師可能還活著......”
“他還活著嗎?”青袍少女悲傷道,她不抱有希望,被活葬入棺材中,即使是蠱師也難以存活,何況是身為普通人的小祭師。
青袍少女眸子黯淡,她是個心性冷漠的人,可是她依然不喜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句話,即使那是聖人之論。
秦村的老祭靈是大山上的山靈,神通廣大,她有心反抗也無濟於事,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村老將小祭師葬入棺槨內。
小道士拍了拍青袍少女的肩膀,他心中唏噓,那個機智過人的小祭師縱使還活著,也不知是不是他自己了。
又逢亂世,一位大山上的祭靈出山,這世道他越發看不透了。
小道士望向身後的黑色棺槨,若點漆的眼眸冷漠無感情。他自認卜卦之術,天下可進前十。卻怎也堪不透面前的黑色棺槨,只見到霧暗雲深,數道身影如燭影般搖曳,若隱若現。
他不知那棺材中葬的究竟是人、是仙、亦或是傳聞之中的惡鬼!
小道崎嶇難行,兩人伴著黑棺,在迷霧之中沉默的趕路。
半個時辰後。
兩道魁梧的身影從伸手不見五指的白霧之中摸索走來,正是在前方探路的寅虎和醜牛二人。
寅虎是寅月寅日寅時出生的奇人,於是被起名為寅虎,這是個冷峻的青年,生的魁梧,皮膚黝黑,他領頭走在前方,身後是身材壯闊,沉默寡言的醜牛。
醜牛是寅虎的弟弟,可是卻被冠以醜牛的名字,這或許和他憨厚的性格有關。
“寅虎大哥,醜牛”青衣少女輕輕晃動手中鏽跡斑駁的銅鈴,那銅鈴之中潛藏著一隻如手指般粗細的粉紅蠱蟲,蠱蟲輕聲嘶鳴,使身後抬著棺槨的九個黑袍人停了下來。
“形勢嚴峻,過來一起看吧。”寅虎頷首示意,他走到一塊圓潤的青石旁,從懷中取出枯黃的獸皮卷軸,攤開鋪在了青石上。
獸皮卷軸散放著一股濃鬱的血腥味,上面是手繪的山川堪輿圖,堪輿圖上有著歪歪斜斜的幾行文字,寫著秦嶺周邊的地名。
“我們靠山而行,馬匪不敢輕易靠近大山,這些日子確實相安無事,可是再往前走就必須要進入諸侯國的勢力范圍了。”寅虎道。
“難道不能再靠山而行了嗎?”小道士問道。
“不可。”寅虎搖頭,他皺著眉,顯然在探路時遇到了不好的事情。
“可是若進了諸侯國,這口棺材該如何處置?”青袍少女提出疑問,她看向身後的黑色大棺,平平無奇卻又有著莫名的氣蘊,容易讓人深陷其中。
黑棺意味著不詳,可能會引來動亂,或大或小,總也不安生。
他們得到的祭靈法旨,是將黑棺完好無損的送往西周都城洛邑。若是中間出了差錯,違背了祭靈的法旨,可能會承受祭靈的怒火。
一尊大山祭靈的怒火,即使是一方強盛的諸侯國也未必能承受住,更遑論他們小小的秦村。
寅虎也知道進入諸侯國後會帶來諸多麻煩,若非必要,他亦不願輕易涉險,可是事出有因。
他與醜牛在前探路時,發覺到自己二人遇到了詭異,竟鬼使神差的往山上走去!
這是在向死路上走!將倆人嚇出了一身冷汗。
他們這裡的大山皆有詭異!上面蟄伏著怪狀的蠱蟲,也可能是沉睡在上古禍亂前的詭仙,凶險異常。貿然上山,可能會遭遇詭異,身體產生不可名狀的異變。
那些異變會把人變成怪物,成為似人非人的詭物。
“必須進入諸侯國。”寅虎還是定下了此事,他是此行的主導者,若是出了事情由他承擔後果。
他也不是毫無準備,開口讓小道士拿出深藏許久的封蠱符遮掩黑棺上的神異。
小道士本來老神在在,忽聞此言,他淡然的表情一變,搖頭似撥浪鼓。
“不可,那是我師尊留下的保命蠱符,隻此一張。”
“騙人,你明明藏著兩張。”青衣少女不知何時出了手,指間夾著兩隻咿呀尖叫的慘白蠱蟲,。
“這......”小道士傻了眼,他還是小看了秦村的能人異士,這些能人異士比之傳統的蠱師還要邪性。
“隻此兩張,再無更多。”小道士胖臉通紅,辯駁了句。
“貼上吧”寅虎接過慘白蠱蟲,在小道士戀戀不舍的目光下按在了黑棺上。
那慘白蠱蟲在接觸黑棺的一瞬間便化作為一張符紙,黑色棺槨毫無動靜,反而是那九個抬棺的黑袍人在不住抽搐,差點將棺材給抖落在地上。
“起!”青衣少女從青白色的小袖內扯出一根紅色絲線,勾住一圈,又用銀牙咬住紅線,那紅線向外冒血。
仔細看去,那紅線竟是一隻蠱蟲。
紅線蠱蟲的鮮血落入九個黑袍人的嘴中,止住了他們的抽搐。
“確實起了些作用。”寅虎眼中精光一閃,黑棺的神異未曾消失,只是被遮掩,常人難以看出差別。
“我的保命蠱符,自然有用。”小道士嘀咕道,一直無言的醜牛默默為他點了個讚。
山霧朦朧,眾人無言接著前行。再走了一個時辰後,寅虎改了道,朝著山路外走。
迷霧隨著前行漸漸散去,眼前也變得明朗許多。在經歷數個月的趕路後終於進入了有活人的地方,青衣少女呼吸著人間的清新氣息。
她看向身後,忽然覺察到之前沿山行過的荒嶺道路望去已不是崎嶇,反而大道平鋪,一眼可以望見盡頭。
小道士似忽有所悟,面色陰晴不定。
他轉頭看向黑色巨棺,眼眸之中忽然露出驚懼之色。
不理又開始神神叨叨的小道士,青袍少女在林間竄動。找到了一株散放陰寒氣息的老隗樹,青袍少女喜歡這股陰寒的氣息,她飛上樹梢,遙望遠處。
已出了荒嶺,遠離了雲霧封掩之地,再往前就是天高海闊,一片清明。
前方不遠處的諸侯國名為梁越國,是蠱界東域的一個下遊勢力。
蠱界分為東西南北四大域,四大域分別為東域古洲、西域沙海、南域疆山和北域大草地。
在四大域明面上的勢力被稱為二朝五胡十八國,梁國位居十八國之中,地處東域古洲,毗鄰南域疆山。
二朝指的是統治著蠱界東、北兩大域的蠱朝,分別是西周蠱朝與漠北蠱庭,而五胡則是割據西域沙海的五個遊牧民族,即鬼方、犬戎、百越、東胡、密須。
面前的城邑是梁國的一處小城邑,城池以巨大老石所鑄,牆壁瑩白色,有陣紋閃爍,城牆上持著青矛的兵士在巡視,個個氣勢深重,不似普通士卒。
“青矛軍,梁越國的精銳部曲,沒想到能在如此偏僻的小城邑上見到。”小道士站在樹梢上,眸子深沉,有著疑慮。
“有何不妥之處?”寅虎也飛上樹梢,魁梧的身姿站在小樹的枝丫上卻紋絲不動,在他的背部棲息著一隻半透明的蠱蟲,那蠱蟲外形如同瓢蟲,扁頭而多足。
“將精銳部曲鎮守在小城邑,定是有大事發生,還是讓九兒去探探根腳為好。”小道士說道,隨後又意識到自己不經意間說出了青袍少女的名字,這在他們之間是件忌諱的事情。
秦村的陋習很多,重男輕女也在其列,青袍少女在家排行第九,九在民間又是個不吉利的數字,有興盡轉敗之意,這讓她家人更加嫌棄她,於是連姓都不願意給她,讓她隨村姓,名為秦九兒。
“嗯,我去去就回。”秦九兒言簡意賅,並未在意自己的名字被說出,離開那重山隔絕的小山村後,她的脾氣好上許多。
她將腐屍鈴收入長袖內,腳尖輕點樹梢,緩慢地飄入了林子內。
不多會,一道青色身影從林子中竄出,混入官道上,合著不大不小的人流往小城邑走去。
寅虎和小道士目送九兒遠去,而後下了樹梢,和醜牛一起守在黑棺旁。
“棺材是不是變大了一些?”寅虎注視著黑棺良久,遲疑的說道。
黑色大棺平平無奇,九尺長,四尺寬,由鬼桃木所鑄,沉木鑲邊,本來透著清澈的幽香,如今卻聞不到了。
“確實大了一圈。”小道士也奇怪,他看到黑棺竟有些變形, 像是有人硬擠了進去,一起躺在了棺材裡。
“誰還敢動祭靈的棺槨不成?”小道士打了個哈哈,他可是知道棺槨中確實沉睡著一尊老祭靈,那尊老祭靈可是敢和山上的詭仙勾肩搭背的可怕存在。
“一定是錯覺。”小道士不敢再細想下去。
寅虎也不再多言,他知道有些事情,探究了無益,反而會遭來殺身之禍。
眾人無言,在此等待。
陽光照在小道士白淨的臉蛋上,他用兩片樹葉遮住眼睛,躺在大隗樹下休憩。
“已經過了半個時辰,九兒腳程有些慢了”小道士懶洋洋道。
“她畢竟不是正經的蠱師,還未開啟天竅,比常人快不了多少。”寅虎在黑棺旁打坐,瞥了一眼遠方,說道“回來了”。
沙沙沙——
靴子踩在枯葉上,九兒身姿靈動,落在了小道士身旁,九個黑袍人隨著九兒的歸來直挺挺站立,為首的黑袍人還甩了一下袖子將地上的灰塵撣去。
“十載一次的太學府大選,天下間的能人異士盡赴洛邑,各地不太平,梁越國王侯才派出青矛軍鎮守小城邑,以防魔道中人作亂。”九兒撥動下擺,跪坐在地,她盯著小道士接著說道“我恰巧遇到了如我一般的控屍術士,或許可以跟著他們混進城去。”
“哦,他們可靠嗎?”小道士躺在地上不見動。
習慣了小道士的欠揍模樣,九兒淡然道“我出手試探了他們的領頭長老,實力不如我。”
“如此甚好”小道士慢悠悠起身,小袖瀟灑一甩,說道“就隨他們進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