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商小販會在這個時候收攤,將大小寶貝牢靠地墊在腳跟底下,躺在黃竹椅上,縮在陰影裡,輕搖蒲扇,手臂上冒出些汗,身子和臉倒是清涼了。
每年夏天的這個時候,平日裡人頭晃動的方家坊市,大體上是沒什麽人的,就像一個渴水的巨人,在烈陽下停歇下來,只是偶然擦吧一下汗。
不管什麽時候,東嶺城的各大坊市裡,都有些攤位整天整夜的開著,他們人手充足,似是不知疲憊,如傭兵團那很有可能拿命換來的商品,以及三大世家絡繹不絕的供應。
過了一會難熬的時間,時間來到正午,方家坊市裡沒什麽人,乾裂的石磚地面上,熱風卷起些灼人肌膚的黃沙。
方家開的那處草藥鋪裡,獨眼老伯用手搭在眼睛上遮下光,他嘟囔道:“到日中了,那小子該來了。”
舔了舔他那焦乾著的偏黑色的嘴唇,獨眼老伯陳蟒來不及喝水,他條件反射地把頭向一處隱秘的街角偏去,果然看見了那個有些遮掩的少年。
“噸噸噸……”見人到了,陳蟒開了一袋大水囊,抓在空中,沒對著嘴,他是倒著喝的。
“小孩接住。”剛好喝了一半,陳蟒將尚有份量的水囊朝著那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拋了過去。
少年老實不客氣,算準水囊的來勢,輕松接住,嘴對著水囊,喝了一個痛快,喝完用手背擦了擦嘴,將乾癟下來的水囊雙手遞送了回去,客氣了一聲:“多謝!”
趙楚這個小孩就是那般不客氣,又是這般客氣,趙楚嘴對著別人的水囊喝,這算不客氣,但雙手奉送水囊,神情中沒有小人受賄後的嘚瑟,這算客氣。
趙楚這個跑生活的小孩,陳蟒是越來越喜歡了,有時,他甚至想將趙楚,介紹給自己那視若珍寶的盲女,可惜的是,自己的女兒因身體的缺陷而自卑,會做癡傻的夢,但不和現實中的人打交道。
內心是想笑的,但小主人的煉藥大事更加要緊,陳蟒一個手勢,那些穿著正式,表層光鮮,實則內裡汗濕了的雜役們如蒙大赦,向趙楚投以感激的眼神,有序地撤到了大樹蔭蔽下的後院,那可是草藥先生呆的地方,他們難得在裡面久待。
趙楚不是外人,陳蟒扯下了他右眼蒙的緊實的眼罩,展露出了他輕易不願意給外人看的舊傷——右眼眼眶深凹進去,完全不見眼珠的身影,可怖極了。
趙楚也不客氣,陳蟒坐了下去,他則是站了起來,用身體結結實實地遮住了陳蟒老伯的身形,這樣即便會有路人經過,也無法看到陳蟒的情況。
掰開陳蟒僵屍一般的右眼,一股臭氣熏了出來,惡心得很,陳蟒自己聞自己的味道,都是面皮發窘,趙楚卻全不在意。
陳蟒老江湖了,叱吒風雲過,他辨認地得出來,趙楚的不在意,不是為了迎合他這個客戶而裝出來的,這一點,難能可貴。
這時候太陽已不在正中,有些向西傾斜,望了一眼太陽的方位,趙楚轉了下陳蟒的凳子,自己也挪了個身位,影子外偏,太陽光直接打進陳蟒空洞的眼睛裡,裡面有些發炎。
原來每年夏天,陳蟒右眼悶在眼罩下,汗又會流進去,空洞洞的右眼就這麽感染發炎,滂臭的味道藏在裡面,自家的草藥先生不是不厲害,而是搞不到那很難培育的明睛草,萬藥齋仗著壟斷地位又賣的死貴,只能找趙楚這種野路子了。
不過趙楚不知師從於誰,本領很高,不遜色方家重金養的那些草藥先生不說,更有培育珍惜草藥的能力,最重要的是,趙楚這個小年輕,要價符合市場,雖然來無影去無蹤,但總能在約定的時間裡到。
判斷了陳蟒的病症程度後,趙楚轉頭看了眼似有藏人的街道,暗暗地皺了皺眉,有些心驚肉跳,但在陳蟒這個病患面前,趙楚嘴角一直有揚起希望的弧度,淺笑道:“陳老伯,小事一樁,等明天我拿兩株十二年份半的明睛草,你自己配便是了,我教過你方法的。”
“那幾株明睛草還是我爺爺開山培育的,效果要比市場上的好一半,這次我要收二十五枚金幣。”
趙楚開了個小賺的價格,陳蟒心不在此,爽快的付錢,而心生不詳的趙楚接過錢袋,便和往常一樣急匆匆地要走。
趙楚總是這樣,無聲的來,風一般的走,陳蟒見怪不怪了。
只是這次不同,陳蟒叫住了趙楚,他有事相求,那是管家左恩的命令,事關大小姐煉藥的進展,非同小可。
“趙小兄弟,我這還有一單生意,保你滿意,你做不做?”
“什麽生意?”瞄了眼明惠的街道,卻總感覺陰影深藏,趙楚深諳福禍難躲的道理,並沒有因為自己心裡發毛,而不和陳蟒這個老主顧交談下去。
“我家小姐比你大兩歲,已經晉升到了武師境界,第一次屬性外放,就被發現出了煉藥師的天賦,我左家祖上有相關典籍傳下,測出小姐天賦驚人,這可是大秘密,你可千萬不要和外邊的人說。”陳蟒戴上了眼罩,面上重現權威者的莊重,神神秘秘地道。
秘密?趙楚有些嗤之以鼻,左家揮灑千金,購置白玉透心鼎,不就是給他家大小姐煉藥用的,左家出了個煉藥師,該知道的人,誰不知道?
“需要我做什麽?”趙楚臉上無悲無喜,沒有表示出感興趣的樣子,也沒有心智缺缺,只是看著眼前這個有話要說的老伯。
陳蟒左顧右盼,臉上忽的冒出了一個燦爛笑容,表情玩味,有些恨恨的味道,他貼著趙楚的左耳,緩緩吐出了兩個字——“砍價!”
“砍價?和誰砍價?”趙楚退開一步,謹慎地道。
東嶺城貴族三家,東方世家,左家和齊家,誰都知道是東方世家執牛耳,左家和齊家加起來都不夠東方世家打的,東方世家靠當監獄使發的家,手段可是毒辣的狠,趙楚最多敢和齊家砍價,絕不敢撩撥東方世家這頭餓狼。
見趙楚這個反應,陳蟒心裡也在打鼓,決定自己割一點私產給趙楚,重金之下,趙楚也能成勇夫。
搖了搖手指頭,陳蟒讓趙楚放寬心,搬來一條凳子,循循善誘道:“三百金幣,原本只有兩百金幣做酬勞的,左家對我有再造之恩,我陳某人自己割肉,給你加一百金幣,加到三百金幣!”
三百金幣!趙楚瞳孔緊縮,這筆錢甚至足夠買一本人階下等功法了,兩株有價無市的十年成色的特效草藥,也才就二十五金,三百金幣可是等於整整二十四株明睛草啊!
“和誰砍價?”食指抽了抽,知道這事情絕不簡單,趙楚刨根問底問了下去。
“萬!藥!齋!”一字一頓,陳蟒吐出了一個龐然大物的名字。
如果說,東方世家執東嶺城的牛耳,那萬藥齋則是在靈藥和草藥方面,執五嶺五城的牛耳了。
如果說,趙楚是一粒沙,那陳蟒就是一顆石,東方世家那就是一座假山,而萬藥齋,則是拚起來的一整座山。
“嗖!”
見趙楚霍得站起,心裡都打好預防針了,趙楚即便就這麽跑了,也符合他歷來審慎的表現,陳蟒也不會怪責眼前這個難得的小夥子,但趙楚是跑不了的。
“我乾!”死死捏著拳頭,右壓著脖頸,微紅著瞪大的雙眼,趙楚吐出了絕不理智的兩個字。
“接應的時間?幾天完成?”嘴裡喘著粗氣,趙楚詢問尚未完全的細節。
“明天一早,卯辰交接之時,就在此地;采購單已有,五千金幣也準備好了,一天就要買好,當然吃慶功宴的話,就在我主人家多住一夜,我陳某人定全力保你的前途,憑你的本事,奉為上賓也不為過,到時候久待府上,大小姐喜歡上你也說不定。”
右手向天一推,趙楚瀟灑道:“不必!”
“為何不必,少年,這可是關乎你的前途啊……”陳蟒沒有兒子,又喜歡趙楚這個有本事有性格的小子,偏要以外人的身份,問個明白。
嘴角揚起一個無奈又意味深長的弧度,趙楚道:“穹蒼大陸,不當武者,便是螻蟻,而我有無窮的鬥心和勇毅, 絕不會是螻蟻,左家若要賜我恩賜,那日後平步青雲,千倍回報!但在之前……”
“好好!”少年雄心壯志,陳蟒忍不住喝彩,隨後身子前傾,接著話題道:“在什麽之前?”
“陳老伯,我從小是個孤兒,是一個爺爺,將我養大,更是傾囊傳授,我得以明了數十種可得草藥的培養之法,爺爺並非我血親,卻對我有撫養之恩,有傳授之情,如今老人家他,腦……不是,身體很不好,走動不了,在爺爺歸天之前,我不會久待外面的。”說到爺爺時,趙楚一改尋常情況下偏冷淡的神情,眼光盈盈,滿是感恩激動的神色。
陳蟒微微點頭,感恩之人誰不喜歡,再說,他看出了趙楚眼裡藏著的哀情,推測出那個老先生活不久了,陳蟒往殘忍裡想,推斷出,那個老東西,拖累不了趙楚幾年。
又說了幾句客套話,時間也到了下午兩點,天地間來到最熱的時候,再過一會,街上又會冒人出來了,神情重新冷下來的趙楚頻繁向著巷子裡的陰影處望,一副要走的樣子。
趙楚的商譽頂好,未免耽擱明天的行程,陳蟒爽快的付了全款。
二十五枚金幣在手裡拋了一下,趙楚便知這些金幣沒有問題,他取出一口不起眼的爛黑布袋,將二十五枚金幣兜了進去,用一根黑繩綁緊布袋,在衣服內裡的口袋放緊,這樣子不管是走路還是跑步,金幣都不會發出碰撞聲,四平八穩。
至於那一份長長的購物清單,粗略掃過,趙楚舔了舔舌頭,砍價要是請一個不懂行的人,只怕五千金幣還買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