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身形勻稱,頭戴鬥笠的青年采藥郎,挑著兩個中等大小的竹筐,行走在滾燙的地面上。
他的步伐異常的穩健,一隻粗糙得與年齡不符的手從粗布短襯裡伸出來,有力地把住肩上的扁擔,遠看似乎都看不出扁擔有所起伏。
石板路的盡頭,逐漸出現被一人高的木製柵欄包圍起來的露天訓練場,和用於切磋和講習的大型圓廳。偌大的廣場林林總總的排布著木人樁與標靶之類的器材,遠處似乎還有幾個身影在埋頭訓練。
這是灰狼部落裡僅次於長老院的大型建築——訓練營。幾十年來,正是這座其貌不揚的訓練營訓練出一批又一批的獵手,幫助灰狼部落在西境最為荒蠻的地區——魔獸橫行的域外叢林裡站穩腳跟,生存下來。
青年避開正門,從旁邊雜草叢生的小門鑽進了場地,推開那扇熟悉的木門,進入一個到處是櫃子和罐子的房間,在終於到來的陰涼中舒了一口氣。
房間深處立著一個木製的半人高櫃台,裡面坐著一個年約七十的老漢,身型佝僂,頭上長著一對耷拉下來的狗耳,布滿皺紋的臉上還長著幾個明顯的痦子。
老漢綽號狗老頭,真名不知,是部落專門給訓練營配備的藥師。
在獸族的部落,人族還是頗為稀有的。但狗老頭似乎對這個人族的出現毫不意外,他朝旁邊努努嘴,示意他把筐子放到這邊來。
“柳原,這次什麽成色?”
被稱作柳原的青年放下筐子,把鬥笠轉到背上,擦擦臉上的汗和泥汙,露出一張五官稚嫩,卻顯幾分清冷的臉。
“三十來株血紅草,四十來個小靈果,還有三株完好的月華參。全都離土不過三天。”
“月華參?”狗老頭瞪大了幾乎要被皺紋擠沒了的眼睛。“你又這麽好運?”
這些草藥都是部落緊俏的療傷物資,尤其是月華參,將之碾碎了外敷對瘀傷挫傷有奇效。部落周圍的這幾種草藥早該被采盡了才對.
因此,對於柳原一直以來“碰巧采到”的解釋,狗老頭是一概不信的。
柳原察覺到了狗老頭的刺探之意,無心多做解釋,直接道:“連帶筐子一個銀元。”
狗老頭往地上啐了一口,對柳原的態度感到些許不滿。“九十銅板。”
柳原沉吟片刻,環顧四周,朝狗老頭背後的櫃子揚了揚下巴。
“搭一把魚腥草。”
狗老頭怔了怔,奇道:“你真去野外采藥啊?”
魚腥草價格低廉,但是貴在實用,捏碎了會有猛烈的魚臭味,常被獵手們用於提神醒腦。畢竟在叢林裡,疲勞帶來的失神幾乎和魔獸一樣危險。
見柳原像是沒聽見般立在原地,不作任何反應,狗老頭無奈地咂了下嘴,隻得點了點頭,轉身抓了把魚腥草放在櫃台上,又從櫃子裡悉悉索索地摸出一個錢袋子,開始認認真真地數了起來。
“一個靈印都沒有的人族,怎麽天天能從叢林裡采到這麽多好東西?”
柳原抓過魚味草,接過錢袋子,掂了掂便揣進懷裡,也不多作招呼,轉身就走,對身後狗老頭的喃喃置若罔聞。
他邁出大門,看了看天色。
現在張記飯館的免費雜糧粥應該還有的吃。加上一些雜七雜八的花費,大概一天得花一兩個銅板,靠這次的收獲可以再撐個個把月。只是這天氣越變越熱,還得去備點額外的水...柳原在心裡盤算著。
他正要朝飯館的方向走去,忽然,他的心底傳來一陣波動。他心神內凝,眼前仿佛出現一片蒼茫的雪原,雪花飄飛而下,落到如明鏡般的心湖上,逐漸融化。心湖此刻正異常清晰地倒映出不遠處幾人的身影,更準確的說,是倒映出他們身上的魔力。
咻咻咻。
幾顆石子朝著柳原砸來,他的耳朵動了動,但特意沒有避開,而是任由它們中的兩三個砸到自己身上。
“哈哈哈,我贏啦!”
“明明上次我就能砸中的....”
“好啦好啦,願賭服輸,銅板交出來!”
柳原身後傳來幾個男女的嘈雜笑鬧聲,不用回頭就知道,又是那幾個訓練營裡的紈絝子弟。
能夠來參加訓練營的年輕獸族,要麽是家系在部落裡有一定的地位,要麽本身天賦過人。不管是哪種,以柳原的身份都招惹不起。
柳原非常習慣地躺倒在地上,蜷縮起身體,任由那群嬉笑著的男女砸來一塊又一塊的石頭,同時配合地適時發出吃痛的悲鳴。他很明白,嘗試掙扎只會徒增消耗和麻煩。
“....別,別這樣吧。”一個身材有些瘦弱的蛇瞳少女斷斷續續地提議道。
似是領頭的少年回頭奇道“怎麽了?”
見她支支吾吾,語焉不詳,少年嬉笑著拍了拍她。
“這人我知道,難得一見的廢物人族!你總不會連這種家夥都怕吧?”
“不是的...”她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看著起興的夥伴,張了張嘴,終究是無話可說。
片刻後,紈絝們對每次都不加抵抗的柳原失去了興趣,興致缺缺地跑開了。聽到腳步聲遠去,柳原爬起身,習以為常地拍了拍了身上的塵土。
打小便在部落裡流浪,類似的行為柳原已經遇到過太多太多次。獸族部落的延續,主要靠的是強大的獵手們集體狩獵,換取可供交易的資源。因此,部落往往崇尚力量和對部落的忠誠。像柳原這樣看起來弱小,又沒有獸族特征的異類,不被接受是理所應當的。
還好他平日裡保持低調,也不樹敵。這幾年雖然不能算順利,也可以說是四平八穩。
這樣的生活有些艱苦,但是對於胸無大志,孜然一身,一心只求安穩的柳原來說也不是不能接受。
況且再過幾年,他就可以有足夠的能力離開這個地方,爭取更好的生活條件。
“無聊。”柳原歎了口氣,繼續向飯館走去。
......
部落的南部。
破落的棚子和老舊的木屋林立,這周圍都是家中沒有獵手,勉強靠著別的營生謀生的貧困獸族,因而這個地區又被稱為部落的貧民區。
張記飯館就坐落於貧民區的中央地帶,店面雖不華麗,但打掃得乾乾淨淨,在襯托下倒也有幾分氣派。憑著還算公道的價格,在周圍的獸族中也有些人氣。
飯館後面有塊不大不小的空地,幾棵叫不出名字的低矮樹木在陽光的炙烤下直打焉兒,樹木下為數不多的陰涼裡,或蹲或坐著一團又一團衣著破舊的獸族。
柳原正單獨坐在一個小角落裡閉目養神。他享受著時不時吹來的,帶著半點涼意的微風,臉上冷峻的表情不自主地松弛,思維逐漸變得渙散,身體也放松下來。
真舒服!
連續幾日都在叢林裡神經緊繃地晃蕩,今早連飯也沒來得及吃,他早就餓壞了。後廚時不時飄來一陣香氣,引得他的胃不住收縮,似乎要痙攣起來。他咽了咽口水,禁不住地伸長脖子,向廚房望去。那裡隱隱約約有一道身影,正在鍋碗瓢盆中四處忙活。
沒能安生坐多久,一聲招呼傳來。
“嘿,柳原。”
一個黑瘦黑瘦,四十上下的精壯漢子從一個人團中走出來,蹲到柳原旁邊,以自如的態度搭起了話。
來者是陳河,在貧民區挺混得開的地頭蛇。他用豺狗般突出的鼻子在柳原身邊嗅了嗅,然後露出不出所料的笑容。
“這幾天幹什麽營生呢”
柳原看了他一眼,心裡已經對他的目的猜到了七八成。他並不作回答,平靜地等待陳河的下文。
這不以為意的態度讓陳河的表情冷了冷,但他馬上調整過來,又恢復開朗的笑容。“采藥去了吧?”
不等柳原反應,他便把頭湊近,壓低聲音說道:“弟兄們早個就聽說你采藥總能采到好東西。這玩意,一直說是運氣,誰信呢?把訣竅分享分享,給哥們行個方便吧。這年頭大家各有各的不容易,都想找個好行當混口飯吃,以後發達了還不都感謝你的照顧?”
像是響應陳河的話一般,幾個知道內情的獸族都靜了下來,悄悄往這邊靠了幾步。柳原心湖一凝,將四周的動靜盡收眼底。
發財不易啊。
他眼中鋒芒一閃,思維電轉,旋即下了決斷。
只見原本面無表情的青年歎了口氣,突然堆起笑容,伸手摟住陳河的肩膀,輕聲道:“陳哥說笑了,小小藥草,陳哥要小弟自然是雙手奉上。”
剛才還對人愛搭不理的柳原突然變臉,打了陳河個措手不及,他還來不及回應,就又聽柳原把聲音壓得更低。
“實話說,小弟我有點找藥草的天賦,最近確實偶然尋得一片不錯的幽林,但是收成也不算理想。”
柳原一邊說著,一邊拍拍自己洗得發白的深色布衣,露出邊角處的一塊歪歪扭扭的補丁。“我的意思是,這筆錢,太多人賺不好,兩個人賺足夠了。”
陳河這才反應過來,打量了柳原一眼。“什麽意思?”
柳原見對方上套,立刻展開說明:“陳哥今天來問我,肯定是在各個藥房有點人脈,而且我猜這個人脈是你的,不是你的兄弟們的。”
“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就回去對他們說,這片幽林的草藥已經不幸被采盡了,接下來咱們兩人把我以後采來的藥草五五分成,反正我出手藥草肯定瞞不過你。”
陳河收起笑容,眯起眼睛觀察著柳原的表情,沒有否認也沒有答應。他現在才發現,這個看起來稚嫩,四處混日子的青年竟讓他有些看不透深淺。
他沉聲問道:“這對你有什麽好處?”
“很簡單。 ”柳原搓搓手。“安全和穩定,有你打掩護,這點小油水就不至於被一大群人惦記著,咱們雙贏。而且等這片幽林采光了,我說不定還能找著下一片,到時候又有你的一份。”
“更重要的是,”柳原頓了頓,狀作親昵地拍了拍陳河的肩膀。“咱們可以交個朋友,以後有好差事,有新消息,咱們可以互相拉扯一把。”
說著,柳原從懷裡摸出剛才拿到的錢袋,取出其中一半,避開周圍人的目光將余下的塞在陳河手裡。
“一點交友的小誠意。”
陳河捏了捏袋子,心裡立刻就有了個數。原本有些陰騖的表情轉瞬間便恢復開朗,他又重新打量了柳原一眼,笑道:“看不出來啊,還是個精明人。”
柳原見他這副表情,明白事情無虞,不再作態,收回搭在肩膀上的手,又恢復往日那種平靜冷淡的語氣。“不然我早就餓死了。”
這句話語調詭異的平直,仿佛在講與自身沒有關系的事。
陳河一驚,旋即會心地笑了笑,朝身後做了幾個手勢,那幾個悄悄上前的獸族又退了回去。
他歎了一聲:“我開始有點喜歡你了,就按你說的辦吧。”
接著,他眼睛轉了轉,瞟了瞟周圍,貼到柳原耳邊:“和兄弟這樣的聰明人做朋友我自然是願意的,既然這樣,我也表露點誠意,我這有一新鮮熱乎的肥差,感興趣嗎?”
柳原一怔,看陳河的表情不似作偽,也不推脫,悄悄擦掉剛才陳河噴到自己臉上的口水,道:“講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