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禁武司收二百多親衛一事引發的動蕩,才真正顯現開來。
住天譴的中低級武官,聯名上書,先痛陳己罪,謳歌陛下遠大抱負,後誓拒敵於國門之外,為振興秦武而戰,死而後已。
亦有幡然醒悟的諸多親衛所官員,跪於宮門外,不求陛下原諒,隻訴心中滔天愧意。
亦有告老軍伍,豎殘旗,擂破鼓,願以殘身報效秦武。
……
天譴城最忙的,不是文武百官,而是跑腿的。
昨日靈舟送去各州州軍的,是秦墨矩的怒斥,和蠻不講理的旨意。
二百多親衛事發,外加區域外拒止之策流傳開來,諸軍留在天譴的人,要多慌有多慌。
這時候萬一有個主帥指揮使,上書中稍帶點兒小委屈,那都能變成眾矢之敵,下場比親衛司還慘。
“抱歉抱歉,”王勉面對眾人,連連告罪,“順豐快遞業務早就飽和……”
“加錢!”
即便快遞費上漲五六倍,王勉面前還有二三十人未能如願。
王勉一咬牙:“這邊兒是真擠不出來了,諸位若不介意專業性的話,我可以介紹個要錢不要命的去處,只是……”
“只是什麽?”
“只是你們得先去點個外賣。”
禁武司。
無職無品的莫大,未得霍休之命,只能到處瞎溜達。
迎來過往的前同僚,以笑應對,多了分陌生,倒也不失親近。
繞了幾圈兒,城內發生的事,他便知道得差不多了,疑惑卻也多了不少。
“怎就變成如今這個局面了?”
坐在錦鯉碑前,他皺眉沉思。
良久,他眼微亮。
“好像我之境況得以改變,也和此事有關聯?”
但到底有何關聯?
這個疑惑,百思不得其解。
身後腳步聲起。
回頭一瞧,是個娘……男兒。
莫大笑道:“出了這麽大的事,杜主審不回府?”
“莫大統領罕出內獄,消息倒也靈通,”杜奎回了句,走到湖畔,“家裡的事不用我操心。”
莫大點點頭:“杜三爺文治武功,頗有威名,若非散了功……不知杜三爺現在身子如何了?”
“好死賴活,”杜奎看了眼莫大,“莫大統領不是一般的消息靈通。”
莫大笑而不語。
“在我面前裝?”
杜奎想了想,腳下一劃拉,碎石入湖。
莫大一怔:“杜主審這是作甚?”
杜奎一聽就樂了,扭頭也給莫大來了個笑而不語,再回頭……
嘩啦啦!
丈許胖錦鯉,橫在半空,瞪杜奎。
杜奎攤攤手,表示啥也沒。
胖錦鯉入水前,朝岸上噴了口大的。
莫大抹去臉上湖水,精神不少。
反擊成功,杜奎施施然離去。
“留步。”
“何事?”
“一事請教,”莫大唏噓,“我之命途,本該隱姓埋名,如今卻……杜主審可有教我?”
“問大人去。”
“問了,大人說,讓我謝謝小沈。”
杜奎頓步沉默,卻不轉身。
“你什麽身份,敢叫小沈?”
莫大愣住。
“你是大人的苦肉刀,此事後,禁武司和親衛司也注定勢如水火……”
莫大回神,聞言點頭。
“但二百余親衛入鎮部,改了這一局大勢走向。”
“這我也分析出了,不過……”
“這些親衛,是沈哥在帝嚳島上故意留下的。”
莫大呆若木雞。
杜奎很享受莫大此刻的表情,嬌笑道:“還有更聳人聽聞的,想聽嗎?”
莫大下意識點頭。
“沈哥早就安排好了這一切,”杜奎恍惚道,“那時,你還不是大人手裡的刀。”
說完走人,留莫大一人享受神魂層面的衝擊。
律部幾人,眯眼注視杜奎返回。
“爽不爽?”
杜奎點頭,舒坦道:“前所未有地爽!”
“咱方才都說好了哈,”拓跋塹忙強調,“下次就該輪到我了,再下次是麻衣,再再下次是廉戰,再再再……哥,你幹嘛?”
眾人目送拓跋天拖著拓跋塹離去,幾聲慘叫後,倆走回。
“下次是我哥,再下次是我……”
麻衣看向拓跋塹。
拓跋塹吞了吞口水:“是我敬愛有加的麻衣兄。”
“不,你誤會了,”麻衣悶聲道,“我不參與。”
“別不好意思,”拓跋天笑道,“揣摩沈哥心思這種事兒,不丟臉。”
麻衣點點頭:“這是自然,但我想自己揣摩,就像……這次一樣。”
說完走人。
眾面面相覷。
“好家夥,猝不及防被他裝了一把。”
“別人有本事唄,娘的,之前沒看出來啊。”
“不是沒看出來,”杜奎唏噓道,“是真開竅了。”
拓跋塹愣道:“開竅也沒這般誇張的吧,你這個官二代都沒琢磨出來,他一刨石頭編麻繩的,還能堪破玄機?”
杜奎聞言沉默,心裡多少有些不服氣。
拓跋兄弟見狀互視,眼漸眯。
“你倆又琢磨什麽陰謀詭計呢?”杜奎有感,狐疑質問。
“這話說的,”拓跋天摟杜奎香肩……未遂,正色道,“咱兄弟是在替伱著急,他一個大老粗都開始琢磨兵法詭道了,杜奎,這分明是想和你鬥上一鬥!”
杜奎輕笑:“那又如何,兵法光靠琢磨,豈非紙上談兵?”
“誒?”拓跋塹怔住,“麻衣門不是出去闖蕩了嗎?”
漂亮!
拓跋天暗讚弟弟罕見的神助攻,煞有其事道:“可不,怕就是為了麻衣門!”
“麻衣連沈哥的心思都琢磨透了,幫麻衣門,豈不易如反掌?”
“可以想象,不遠的將來,麻衣門得麻衣神助,勢如破竹,創下偌大一片基業……”
“這還算輕的,指不定還能為秦武新成一軍,麻衣軍?”
“太難聽,開拓第十四州也不在話下,就叫麻州!”
“謔,那時候,麻衣豈非秦武軍伍新貴?嘖嘖……”
……
倆兄弟嘖嘖而去。
杜奎皺皺眉,緊跟離去。
廉戰歎了口氣,正要走人……
“廉判官……”
“李知事有事?”
李飛聽完同僚交流,一腦門兒冷汗。
“那個,屬下有些看不懂……”
廉戰詫異道:“什麽看不懂?”
“律,律部同僚之間的相,相處方式……”
哦,我之前也不懂,但……
廉戰想了想,指點道:“倒也簡單,凡事站沈哥一邊兒,保你無虞。”
“多謝廉判官指點,可是……”
“你先別可是,”廉判官瞅著李飛的大胡子,“琢磨琢磨你這胡子,要不要剃吧。”
李飛怔了怔,旋即色變。
事到如今,禁武司和親衛司之間,怨懟少了九成,幾可不提。
但他李飛的胡子,卻成了雙方都難忘的,不可不提之事。
其他不說,今兒送莫大統領的時候,對方那眼神就不太對勁……
“說穿了,禁武司和親衛司鬧這一通,”李飛自捋,感慨萬千,“全是因為你啊。”
從這角度看,大胡子當剃,但……
“我若剃了,呂經歷那方又該如何交代?”
站了小半時辰,哈欠都站出了仨兒,李飛也沒拿定主意,歎氣回舍房睡覺。
路過錦鯉碑,莫大的姿勢、表情,就沒發生過變化。
“不愧是能當大統領的人物,這份站功,便是我李飛望塵莫及的……”
拱拱手,李飛遁入黑暗。
他卻沒發現,於這孟春深夜,莫大背後衣衫,濕了一片。
捋順整個事件,沈青雲所為,確實堪稱妙中絕妙的一手。
“甚至於大人施計前,便有所預備,其心思更堪稱神鬼莫測……”
但這還不是最恐怖的一點。
莫大深吸一口氣,顫巍巍吐出,內心的狂濤怒狼,未曾有半點變化。
“兩百多自願留守的親衛入禁武司,便平息了秦武官場偌大的動蕩啊!”
付出和收獲,簡直不成比例!
“而讓這不成比例的二者,能站穩天枰兩端……”
腦海中掠過沈青雲的臉龐。
臉龐倏然變幻,化為一雙巨手,落於天枰兩端,使之平衡。
此刻,再回想霍休說的那句你該謝謝小沈,莫大品味出了更深層次的意思。
夜風一吹,莫大的笑容有些……卑微,正要走人,想起杜奎方才的行為。
頓了頓,他也伸腳一劃拉,碎石入湖。
良久,魚未現。
“還以為什麽呢,呵呵……”
感覺被杜奎戲耍,莫大失笑走人。
翌日。
天譴城氣氛有些詭異的安靜。
沈青雲打著哈欠剛出門,就看到對面兒黃府三爺子,俱裸著上半身。
感觀嘛,就是倆白蘿卜,夾著一根豆芽。
豆芽見了沈青雲,忙笑著招呼:“青雲哥!”
“文樂兄弟,你們這是……”
黃西臣一拍胸脯,再一指皇宮:“去請願,黃家男兒,願為陛下守遠疆!”
沈青雲拱手表示敬佩:“三位堪稱秦武脊梁,請!”
目送三爺子遠去,沈青雲感慨良多,想了想,腳下加速,徑直去上衙。
剛出不疾巷,便見杜奎狂奔而來。
“杜奎兄弟,這是……”
“大人要我來接沈哥,”杜奎氣息不喘,一指城北,“十二州軍主帥、指揮使,全跪在城外!”
沈青雲先是嚇一跳,隨後納悶道:“來就來嘛,大人喚我過去作甚?”
大人也沒跟我說啊。
杜奎眼珠子一轉,嬌笑道:“權當看熱鬧了嘛。”
沈青雲頭皮發麻:“杜奎兄弟,你爹也在呢吧?”
“這並不影響我看熱鬧,”杜奎拉著沈青雲狂奔,扭頭還笑道,“柳高升他爹跪得我比爹標準!”
十二州軍,滿打滿算二十來位指揮使和主帥。
路途近的還好,路途遠的……
沈青雲稍稍一算時間和路程,看柳飛黃的眼神,就充滿了敬佩。
“虎父無犬子,難怪柳兄那般會飛,家族遺傳了屬於……”
在旮旯看了半晌,不斷有五軍都督府的大佬前來勸說。
勸說方式多種多樣,有攻心的,有黑臉的,有紅臉的,還有一個走路都費勁的老頭,用鞭子把人當陀螺抽的……
如今正被抽的,乃雍州軍主帥,杜廓。
沈青雲看向杜奎:“這位老大人是……”
“馮指揮使他爹,官至留守致仕,”霍休出現,慢吞吞道,“他奶奶個腿兒,誰把他棺材板兒掀開了?”
“誰他媽罵老子?”
馮留守收鞭,環顧一圈兒,眼神定在霍休身上。
霍休笑眯眯道:“怎麽,隻準你抽別人爹,不準別人兒子罵你?”
杜奎人還待看兩位大佬互懟,聞言一怔,旋即恍然,臉都綠了。
“大,大人,屬下沒……”
“看把孩子嚇的,實話都不敢說了,”霍休唏噓,“沒想到馮留守致仕百余年,威望如斯,羨煞老夫啊。”
馮留守冷笑,正要新仇舊恨一起算,忽然有感,面向城牆拱手深拜。
“老臣拜見陛下。”
眾臣連忙轉向拱手拜之。
秦墨矩不語,良久淡淡開口。
“爾等意欲何為?”
眾指揮使、主帥異口同聲道:“臣等愧對陛下厚望,只求一腔熱血,為秦武而戰!”
杜奎看得熱血沸騰。
沈青雲吞了吞口水,人往後一步。
扭頭一瞅,霍休和自己同頻後退。
一老一小互視。
“老夫退自有道理,你退個什麽?”
“屬下只是時刻追隨大人的腳步……”
“算你狠,昨兒你的大殺器弄好沒?”
“大人現在要看?”
“承蒙小沈高看,老夫沒這膽子。”
說完,霍休朝城牆上隱晦努嘴。
這下,輪到沈青雲頭皮發麻了。
“大人,不是說好先在禁武司試行……”
“你看這些人,雞血都要打爆了,再拖下去,人跑了怎麽辦?”
關他們何……
沈青雲視線掃過馮留守,明白了一切。
“大人這刀,四十米打不住啊……”
待把自己藏得更好,他才走懷裡摸出小冊子,遞給霍休。
霍休封面都不敢看。
饒是如此,也感覺手裡接過的,是一把吹毛斷發,削鐵如泥的利刃。
“小沈,給老夫句實話,這回又要死多少人?”
沈青雲詫異道:“大人何出此言,屬下素來熱愛和平,討厭打打殺殺。”
霍休聽得蛋疼,收好小冊子,在人群中穿梭。
待秦墨矩訓完諸位軍中大佬,霍休至身前,遞上小冊子。
馮留守見狀,眉頭緊蹙,心頭不妙預感滋生。
捋須沉吟少頃,又無所得。
“殺人不過頭點地,局面都這般了,霍休還能如何?”
秦墨矩接過冊子也不看,丟下一句話,扭頭走人。
“都進宮。”
目送一群大佬消失,沈青雲額頭冒汗,心中悻悻。
“沈哥,你不舒服?”
“沒沒沒,純粹是……被諸位指揮使和主帥的英氣所震懾,”沈青雲感慨道,“感覺就像喝了三大壺燒刀子!”
杜奎大生知己之感:“沈哥,我也一樣……誒?燒刀子?”
“杜奎兄弟不覺得像嗎?”
“不是像不像,”杜奎扭捏,“沈哥,你那兒還有存貨不,我買一些……”
“用買?”沈青雲樂道,“下衙了我親自送去府上!”
眾大佬能被召進宮,或多或少說明些問題。
有些緊繃的天譴城,氣氛舒緩不少,連帶禁武司也熱鬧起來。
卻忙壞了暫做經歷的沈青雲。
昨日其他衙門口不敢送的公文,今日全都給送了過來。
“哎,早知道……”沈青雲算了算,悔不當初,“晚一日去黃府,不就剛好躲過?”
晚一日去黃府,擠壓的公文明天才會送來。
剛好,明日呂不閑上衙。
“這些,本不該我一個小小判官能承受的……”
歎口氣,沈青雲鼓足勇氣,拿起一份公文瀏覽。
看了開頭,他就給合上。
“果然,無法承受!”
想了想,他起身去了唐林公房。
礙於秦墨染的身份,唐林贈春藥給霍休心肝兒寶貝一事,只是托了拓跋兄弟的福,叫了局外人沈青雲一聲爺爺便無疾而終。
但因為沒得到呂不閑兩口子的原諒,唐林心頭一直過意不去。
“唐哥,多大點事兒,”沈青雲勸道,“呂哥並非小氣之人,要真小氣……禁武司高低得審一樁真假呂不閑的驚天大案。”
唐林臉都紅了,悻悻歎道:“這兩日回去,打坐都無法靜心……”
沈青雲心中一動:“那觀想大烏龜呢?”
“這個倒還行,不過……”唐林猶豫少頃,“道法才是根本,而且我也沒轉魂修的打算。”
沈青雲笑道:“那是,修行上的事唐哥自己拿主意便是,且唐哥修為高深,這點小坎兒,沒幾日就能跨過去。”
“哎,倒是難,”唐林想了想,皺眉道,“主要呂夫人說我賣春藥,這我著實無法接受……”
說起這個,沈青雲也疑惑道:“唐哥如今不差銀子,怎就成賣了?”
“說起來你可能不信,”唐林一臉蛋疼,“是呂經歷讓我送藥到他府上,還囑咐我和他夫人把帳給結了。”
這大概就是孽緣了吧,要不都是經歷呢。
沈青雲摸摸鼻子,拉起唐林就走。
“今日我來幫你打電……聲聲不息機!”
嘟嘟嘟……
“你個賣春藥的,寡廉鮮恥……”
待對面罵完,沈青雲才將話筒貼耳,笑道:“嫂子,是我啊,小沈。”
“啊,是青雲,對不住對不住,嫂子實在是……”
“沒事兒,沒事兒,嫂子的心情我完全能理解,知道此事後,我也驚怒交加,想我呂哥嘔心瀝膽為大家,嫂子照顧呂哥為小家,何等俠肝義膽的神仙眷侶,卻遭此劫難……”
唐林站在一旁聽了一大段,猛生感悟——
“我是不是該自刎以謝天下呢?”
良久,沈青雲說完,話筒遞給唐林。
唐林驚了,用口型道:“我?”
“趕緊,道歉 自我剖析 反省 表態……”口型說著,沈青雲還掏出超級大的一盒胭脂,眨眨眼,“親自送過去。”
“能行嗎?”
“唐哥,看看這胭脂盒的份量……我覺得你頂多再被罵一頓。”
“也是,沈哥,多謝了!”
……
目送唐林拎著超大胭脂盒離去,沈青雲坐著算時間。
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便重新拿起話筒。
呂府。
被沈青雲捧上了天,紅梅氣消了不少。
見肇事者又親自上門道歉,還送……辣麽大的胭脂盒,她忙道:“這怎麽好意思,事情說開了就好,再說唐大人也不是故意為之,倒是妾身誤會了。”
唐林聞言,心中暗喜,忙道:“此乃木秀宗的內供之物,不成敬意,呂夫人務必笑納。”
“咯咯咯,是嗎,”紅梅笑開了眼,邊開盒邊笑道,“我也聽過木秀宗大名,出品俱是珍品,這回托唐大人的福,有幸瞧上一……誒?不愧是木秀宗,說明書都佔了八成?”
疑惑間,紅梅拿起一份開始讀:“遙啟者禁武司律部經歷呂不閑,滋有戶部……”
一旁裝病的呂不閑,聞言一怔,還沒回神……
嘟嘟嘟……
“喂?”
“呂哥我小沈啊,唐哥把公函都送到了吧?”
呂不閑看了眼呆若木雞的唐林,想了想:“嗯,唐經歷把公文都送到了。”
紅梅愣了愣,突然笑了,起身虛引:“唐大人,請茶間用茶,妾身定當好好招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