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兩人卸下所有在外人面前的防備,輕聲細語地交談。才發覺一個在別人眼裡有點荒唐的故事,平淡又曲折地發展到現在,確是兩人的幸事。“還有關於嘉嘉的一件事。”容晴回憶著當初的種種細節。“睢城地龍翻身的那天,嘉嘉藏身的地方還有找到你的地方,獨孤兩相比較,覺得不太對,所以當初他百般警告我。”
鍾秀一聽便知容晴指的是什麽,眼神遊移了一下隨即又看向容晴。只是她驟然抿緊的唇和僵硬的臉頰,表明了她心中並不輕松。
或者說,容晴接下來要說的話,正是要戳中她最害怕的一點。
“嘉嘉在的地方,是一對老夫婦所居住的院子,只是因為地震,老夫婦也不幸去世了。而獨孤找到你的時候,你其實是從外城的方向跑回來的。”容晴看著鍾秀。此時鍾秀面上已經劃滿淚痕。她心下不忍,可還是接著說了下去。“若要推測,只能是你原本就打算好了的。趁著帶嘉嘉出門的機會,將嘉嘉放在那老夫婦的院子中。老夫婦心善,見到了嘉嘉必定會把她送回家去,或者他們自己留下撫養,你也是放心的。而你也帶足了錢財和憑證往城外走。不是逃跑的模樣而是出遊的樣子,自然一路走得極為順利。”
“可是,地龍翻身後,你還是跑回來了。甚至後悔沒有將嘉嘉一起帶走。”
鍾秀拿袖子抹了抹臉上的淚水。淚水瞬間將她的袖口濡濕了。“難怪,獨孤大夫一直看不慣我。”
“他不高興,是因為你把嘉嘉丟下了……當然了,這只是我的推測。具體的,只要他本人知道了。”
“?”鍾秀哽咽著說,“難道這些不都是獨孤大夫跟先生透露的嗎?”
“……並沒有。他沒有說那麽多。”實際上,獨孤至當時只是提醒容晴讓她小心鍾秀而已。“我只是,對這方面敢於大膽推測罷了。當然,我從來都是小心論證。”容晴並沒有說,很多時候,她沒有刻意去找,但傳進她耳朵的信息裡七拚八湊也足夠整理出一個差不多的真相了。
“是的,先生想的都沒錯。”鍾秀哽著哭音,卻是低低笑出聲,“金氏夫婦沒有子嗣,他們很願意將嘉嘉收下撫養。而且嘉嘉不喜歡說話,也不愛玩鬧,更是不會輕易被外人發現。和先生初相見的那一晚,是我以為陪著嘉嘉的最後一晚。所以特地帶她去吃了雞湯餛飩。龔小郎只有在我帶著嘉嘉出門的時候,才會給我一些銅板。我平時都是省出了幾個藏好,只有那天晚上的餛飩,我一個銅板都沒有省。”
即使鍾秀為龔小郎生下了嘉嘉,但仍然是一個外人,甚至是一個可以隨意打罵的下人。鍾秀應該是很久以前就想逃了。縱然是在生下嘉嘉之後,她或許猶豫過,或許糾結過。可她最終還是下定了決心要離開。她不是不想將嘉嘉帶在身邊,可是她也不忍嘉嘉在她身邊受苦,寧願交待給人品正直的老夫婦。
對視的兩人都沒有發覺一旁躺在輪椅上的獨孤至微微睜開眼睛,眼神黯淡,隨即又閉上。
“如果你是在意我的評價的話。我必須得告訴你,我不覺得你有錯。”容晴看鍾秀的袖口都濕透了,索性拿自己的袖子給她擦臉。“在作為嘉嘉的娘親前,你首先得是鍾秀。作為鍾秀,你得第一愛自己。才有力氣去愛別人吧。真正有錯的是你爹,是龔氏夫婦,甚至是那些只會閑言碎語的人。你是沒有錯的。”
容晴的眼神太過誠摯,鍾秀透過眸中水霧對上這樣的眼神時,隻覺心上有微微灼意。不是疼痛,而是太過冰涼之物驟然碰上暖意才有的錯覺。
“我還以為你們,會為嘉嘉抱不平。”鍾秀苦笑。
“嘉嘉是怎麽想的,這得問嘉嘉。”容晴重申,“如果你覺得很是愧疚的話,等我把她帶來,你親自跟她說吧。如果她覺得委屈就去求得她的原諒。如果她永遠不原諒你,你也只能接受這件事。”
“這讓我怎麽接受……”
“你心裡其實也清楚,你是鍾秀。母親只是你的身份,但不是你的全部。同理,你也不可能是嘉嘉的全部,不必為此太過負擔。你確定,你是深愛她的,這就足夠了。”
事實上,容晴看得出她們母女是彼此深愛的,這一點就已經能讓很多人為之羨慕了。包括容晴自己。
鍾秀哽咽著點頭。
“好啦。”容晴看著鍾秀哭得紅腫的眼皮,“我給你變個戲法吧。”
她抬指點了點鍾秀的發髻,一隻金色蝴蝶翩翩然飛出,在兩人面前撲閃著翅膀。
容晴將其輕輕攏在自己的手掌中。
“不會是又要我吹口氣吧。”鍾秀顯然回想起了當初容晴的那個“把火變沒”的戲法。
“……也行。”
鍾秀依言對著合攏的雙手吹了口氣。
容晴將雙手合緊,金蝶在其手心中驟然潰散,化作極為精純的靈力回歸到容晴經脈中。她極快地施展手訣,此心字禁手訣繁複,靈氣行走路線涉及全部經脈,是她所掌握的最強之禁。
而隨著靈台的第一層樓築成,此禁的威力絕對是大大增加了的。因為容晴的心神意志越強,心字禁越強。
鍾秀滯住呼吸。容晴手勢松開,而一隻白蝶出現。
比金蝶更為嬌小,只有指甲蓋那麽大。蝶翼無比精致,如冰如玉。
它似是認識主人,緩緩飛到鍾秀鬢邊,停住不動,隻余蝶翼偶爾扇動。
“有它在你身邊,我就算暫時離開,也放心了。”
容晴吃了司馬廿八那一次的教訓,當然不會再犯。鍾秀和獨孤至算是偷渡進了滄流洲,或許連巡察使都沒有發覺。那他們留在滄流洲就最安全了。而嘉嘉她也會親自去接,以免有意外發生。
金蝶是容晴在抵達鏡台中心的亭子時,就讓其落入鍾秀發間,算是護住鍾秀的最後一道防線。換成現在的白蝶,自然保護能力更強。
心字禁施展之後,化作蝴蝶。除非上一隻崩散,不然容晴役使的只能是一隻。所以容晴趕緊施展了威能更為強大的心字禁。
容晴抵達睢城的時候,是飄雨的晚上。在數重禁製的遮掩下,通過白石觀挪移到了海邊,再從海邊馭使符繡飛行至此處。
城中燈火處處。隨著雲瞳、司馬廿八等人的死去,徑國好像回復到了往日的景象。原本就是暗流洶湧的交鋒,會有不少百姓敏感地嗅到其中的不安意味。可是,容晴現在感受著街市裡的熱鬧,明了他們這是感覺出危險已然遠去。
可真的是如此嗎?
容晴只要想到姬皇妃和她手下的那群訓練有素的元嬰修士就隱隱感覺風雨欲來。她先去了獨孤至的院子。
正正經經地敲了門。
來開門的是支姨。原本沉默跟在獨孤至身後的婦人如今明顯的憔悴了。她看到容晴,滿是驚喜。
“余先生!您來了。”她看容晴是孤零零一個人,不由緊張,“余先生可有我家公子的下落?”
“支姨放心。他在我那,非常安全。”
“這就好,這就好。”支姨連連點頭,容晴的話她還是信得過的。“余先生看,我等方便過去照顧公子嗎?”
“實際上,不太方便。”容晴實話實說,“我今天來一趟,便是我和獨孤所待的地方交通閉塞,約莫要三年後才能回來。怕你們惦念獨孤的消息,所以特地來告訴你們。”
“這……”支姨遲疑了下,垂頭在容晴耳邊輕聲問道,“公子可是在滄流洲?”
容晴挑了挑眉。
支姨看容晴的神情便知自己所猜沒錯。苦笑,“余先生不必擔心,此事只有我知道,且也不是公子無意透露。而是……我是老夫人身邊的貼身婢女,所以從老夫人那裡知道了些許。”
老夫人?容晴心念急轉。支姨所指的應該就是獨孤至的母親了。
“說來慚愧,作為獨孤的朋友,這麽久都沒能拜會老夫人。支姨可否為我引見?”
支姨面有難色,“不瞞余先生,老夫人其實已經仙逝三年多了。”
“是麽……”容晴歎氣。難怪支姨袖口上有一股沉香味。“允我為老夫人上一炷香吧。”
支姨點頭,福身一禮後,為容晴引路。
容晴沒想到放置老夫人牌位的地方就在獨孤至臥房的隔壁。
推開門後,有一股冷冷的檀香味撲鼻而來。
肅穆、安靜。牌位前仍然有香燃著,只是深色案幾極為乾淨,沒有任何灰末。
“往日都是公子親自為老夫人上香。每日一炷,從未間斷過。”支姨在門口侍立,解釋道,“公子離開後,我們下人只能逾矩代公子上香了。想著哪一日公子回來了,也好對他有交代。”
“獨孤的父親不常來嗎?”
“自老夫人仙逝後,就不曾見過了。且,就是老夫人在世時,也音信寥寥。”
容晴點了一炷香,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嫋嫋煙氣,將本就陷在陰影中的畫像,顯得愈發縹緲。這幅畫像,看似隨筆所作,寥寥幾筆卻是畫盡了一個溫婉女子的神韻。
“你覺得修道之人無情嗎?”容晴突然問了。
支姨不知容晴是否問她,一時也不知如何回答。
“修道之人,有自己的事要做,這些都是凡人無法參與的。就算不外出歷練,僅僅只是閉關也是倏忽幾年、十幾年。面對這樣的境況,恐怕再濃烈的愛意也淡了吧。”容晴淡淡訴說著,她很清楚如今面對的問題。
鍾秀因她之故,壽元已經驟減到了極危險的地步。她必須去找到辦法為鍾秀延長壽元。這必然導致容晴無法陪伴在鍾秀身邊。如果,最終她還是沒有找到呢,就連最後能和鍾秀度過的時光都錯過了。容晴不敢想象鍾秀到了那個境地會不會怨。
“盡管如此,雲瞳確是個薄情寡義之人。貪了一時的新鮮,卻無法擔起責任,長長久久。”
容晴看著牌位上的字。獨孤顯然也不喜歡他的父親,並沒有任何有關於他父親的信息留下。
獨孤氏,在容晴前幾年閱覽過的徑國皇室宗譜中,有提到過是早年從宗室中分出去的一脈。獨孤夫人想來年輕時也是一位端莊大方的貴族少女。
從房間中出來,容晴側首問支姨,“隔壁院子的龔小郎還在吧?”
“回余先生,這時候,他們一家三口都在。”支姨恭敬回答。
隨即,她看到容晴慢悠悠地穿過院子,走到那堵分隔兩家的院牆那。足尖一點,輕飄飄地躍進了別家院子裡。
天地突然陷入一種格外的安靜中。明明遠處街市仍然熱鬧,叫賣聲孩童打鬧聲連成陣陣喧嘩。支姨卻下意識地按住了自己的手腕,一種來自武人的直覺,卻讓她凝望著那堵黑暗中的院牆。久久,心中生出寒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