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五逸一番高談闊論後,便坦率地給出了自己的價碼:來自上流社會的認可。
雖然自詡上流社會,多少有些貽笑大方,但衛國公的嫡系後人說出這樣的話,卻是天經地義。
楊五逸縱然沒有大將軍楊九重那般一言九鼎的權勢和威嚴,但其實在朝堂上的口碑聲譽卻更勝一籌。他性情溫和,為人處世也較為八面玲瓏,很多時候都充當了暴躁易怒的兄長與其他人的緩衝帶。無論是軍中還是朝中,欠他人情的高官顯貴數不勝數。
因此,當楊五逸願意為某人作保時,某人哪怕聲名狼藉,仇家遍地,也依然能拿到一張上流社會的入場券。
而這,曾經是黎奉仙求之不得的東西。
也是如今的黎奉仙,不辭辛苦在流岩城做局,想要拿到的東西。
然而,當楊五逸將這樣的條件輕描淡寫地擺上桌後,酒桌的氛圍卻變得無比凝重。圍在圓桌旁的人們,各自表情凝結,張口結舌。就連黎奉仙,也只是陰沉地注視著他,絲毫沒有顯出心動的模樣。
楊五逸見狀卻不由一笑:“不必急於答覆,慢慢考慮就好。我知道你生性多疑,哪怕在當年最是少年雄心的時候,也總喜歡把事情往壞了想,而且還是反覆想。所以,我會在這裡住上幾天,仔細體味一下此地三美,而你也可以趁這個機會好好想想,把一切利弊都權衡盡了再來答覆我……”
然而話音剛落,就聽黎奉仙冷笑道:“我不必權衡那麽久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我不需要你的錦繡文章,你也最好收回那居高臨下的優越感,幾十年的打壓,還不足以讓我淪為你們楊家的狗。”
楊五逸聞言也回以笑容,卻是真摯而無奈的微笑:“哈哈,就知道你會這麽想,這可真是令人惋惜的誤會。當然,我不否認過去幾十年,二哥乃至大姐對你的打壓,那是確鑿無疑的事實。但今日不同往昔,無論伱我,所處的環境都大不相同。大姐二哥的位置並沒有看上去那麽穩。而你,地處邊郡的星軍主帥,也不再是可有可無的邊緣人,這一點你我都心知肚明,所以我並不是帶著居高臨下的優越感,來向你施舍狗糧的,而是由衷地希望與你達成共識,繼而開啟合作。”
頓了頓,楊五逸又說:“或許我的姿態,在你看來過於遊刃有余了,但這畢竟關乎朝廷體面,而現在的朝廷,最需要的就是體面,所以我必須要拿捏姿態。這一點,還望黎將軍見諒。當然,作為補償,我能提供的也絕不僅僅是一篇文章……比如,將軍你有沒有好奇過,我二哥是如何突破到合體境界,又如何一步步靠近大乘至境的?他的天賦並不算絕佳,即便有衛國公府上的資源傾注,理論上也絕不可能跨越化神到合體的那一步,甚至能否到化神境界也在兩說。修行一事,有時候就是這般殘酷而絕對,這一點,你本人應該也深有體會。那麽回到原先的問題,你認為我二哥又是如何打破常識的呢?”
黎奉仙這次卻沒有繞開話題,而是認真做了回應。
“仙賜之物。”
楊五逸頓時哈哈笑道:“果然,這個問題換做其他人,恐怕想到了也不敢答,但你不同,仙家的體面和威嚴從來都沒有存在於你的腦子裡。所以遇到不可解的事,你第一反應就是去懷疑,是不是仙家在搗鬼。當年,你甚至為此無視了二哥的幾次警告,執意要去競爭東都統領的位置,而後,便是借職務之便,去登台尋仙,求個公道了,對吧?說實話,後來大姐和二哥隻把你踢到桑郡,以星軍來困你壓你,已經是天大的仁慈了。換做是皇帝那樣的庸人,多半直接就是一紙諭令要你人頭落地了。”
黎奉仙對此,只是冷哼一聲,顯然不會存有絲毫謝意。
“總之,我的條件就是這樣,當年幫二哥突破界限的仙賜之物,衛國公府上還有,雖然不多,但足夠你突破瓶頸。而當你將化神境界呈現在世人面前時,你想要的,都可以到手。不知內情的人,會敬佩你的實力;熟知內情的人,則會驚訝於你竟能拿到仙賜之物,並將其理解為北境的妥協……我想,對於生性貪婪而睚眥必報的人而言,這種名利雙收的結果,應該是足夠優渥的條件了。不過,還是那句話,不必急於決定,權衡清楚後,再來答覆我就好。這幾日,我就留在……罷了,我就留在城外營中,乖乖待在你的視線范圍內吧,反正這城中的三美,我也已經領略過了。之後,就專心公事好了。”
然而,話是這麽說,他專心公事的辦法,卻不是閉嘴吃飯,而是將目光從黎奉仙身上移開。
移到了旁邊的拓跋田成身上……這一下,直接就讓這位郡守大人嚇得失了魂。
“將,將,將軍……”
“不必驚慌。”楊五逸失笑,“無論事態如何發展,都沒人會找你的麻煩。當初把你踢來桑郡,沒人想到你能活這麽久,還活的這麽滋潤。能讓黎將軍把你帶上今日的酒桌,你這苟命的本事,倒是讓很多人刮目相看呢。官場上,很多時候都是像你這樣擅長苟命的人能笑到最後,那些天才橫溢之人,反而會因為過度的才華而早夭。所以,我還蠻看好你的。此間事了,你多半要被調回繁城,到時候可以來找我。我可以保你去一個比書院和桑郡都更加舒服的去處。”
之後,楊五逸又看向夏侯鷹:“你的事,其實我也早有耳聞,生於流岩,歸於流岩,放下繁城的大好前途,跑回來作父母官……這其中固然有現實的無奈,但守護一方淨土的心思還是值得佩服。何況,做了幾十年的太平官,卻依然能坐上今日黎奉仙將軍的酒桌,顯然你也有著與眾不同的本事……比如,你是如何結交到這位急公好義的豪俠的?”
話題聊到最後,楊五逸才將目光轉向這酒桌上,最顯得格格不入的那個人。
那人一身樸實無華的紅衣,身姿挺拔英武,眉目間凝著一股令人不由心神凜然的煞意。無論是衣著打扮還是神態氣質,他都與同桌的其他人迥然而異。
而方才,在其他人專注的說話、聽話時,他卻充耳不聞,隻悶頭打掃飯菜,不多時就將面前的幾道菜肴掃蕩殆盡……而在楊五逸點到他的名時,他也是置若罔聞,隻抬了下筷子,牽出一條無形的真元之絲,便要將楊五逸面前的一盆蒸菜拉到面前。
楊五逸微微笑著,伸手將那道真元之絲斬斷,將蒸菜盆留在自己面前,同時語態溫和而好奇地問道:“閣下是哪裡人?與夏侯城主是如何結識的?可有……”
話沒說完,只見王洛放下筷子,向楊五逸投去淡漠的一瞥。
下一刻,楊五逸的笑容凝結,話語也戛然而止。
這是他走進這包間後,與飾演邊郡豪俠的王洛的第一次目光接觸,而這次輕描淡寫的目光接觸,卻仿佛是一次威力巨大的碰撞,頃刻間就讓他心神搖簇。
楊五逸隻感到自己仿佛被突然丟到了突破天穹的雪山頂上,極寒與罡風在同時包裹著他,削除著他。他引以為傲的所有的一切都在寒風中支離破碎……在王洛眼中,根本沒有什麽青旗軍的參謀總長,更沒有整個新恆朝的軍事序列中可以排到前二十的朝廷重臣。
而只有一個膽敢妨礙他吃飯的,不知死活的小膩蟲。
好在,在這股寒意徹底滲入神識深處之前,一道炫麗的身影已擋到了兩人之間。
阿曼一手提起楊五逸的衣領,將自家主子毫不客氣地甩到身後,同時足尖緊繃,雙手握爪,上身前探如欲撲擊。而清秀的五官頃刻間已變得猙獰可怖,口中則向王洛發出了凶惡的咆哮聲。
“汪,汪汪,汪汪汪!!”
這突兀的變化,讓王洛都不由微微訝異,隨後便在阿曼那仿佛隨時可能衝過來和他同歸於盡的決絕目光中,笑了一笑。笑容中,一切寒意都歸於無形,仿佛剛剛發生的一切,都只是夢幻泡影。
而此時,酒桌上的其他人,才剛剛反應過來。
黎奉仙眉頭緊鎖,目光中流露出玩味和殘忍,仿佛在醞釀什麽歹毒主意。郡守拓跋田成兩股戰戰儼然就要控制不住體液流失。而夏侯鷹則輕輕出了口氣,似如釋重負。
阿曼卻對這變化視若無睹,仍在咆哮不止:“汪汪汪汪汪汪……”
直到楊五逸滿懷無奈地伸手摸了她的頭。
“我說啊,我之前的確有交代你,當主子遇險時,要像忠犬一樣衝鋒在前,但那不是要你真的當狗啊……行了別叫了,丟死人了!”
阿曼這才收斂了滿臉猙獰,然後用很是委屈的語氣小聲說道。
“事兒真多,自己話說不明白還要埋怨手下人,渣男!”
“……”楊五逸的眉目微微抽搐,嘴唇更是翕動幾次,欲語還休。最終他還是隻當自己沒聽到阿曼的蠢話,慢悠悠地整理了一下衣領,重新走回到酒桌旁。
對於剛剛發生的衝突,他隻付以一笑:“看來今天的話,也說得差不多了,再說下去就要惹人不快,所以就先到此為止吧,我還是依照先前所說,去城外營地暫住幾日。而黎將軍和其他幾位,則大可慢慢權衡,我等你們的好消息。”
說完,他便向酒桌上的眾人拱手告辭,阿曼亦步亦趨跟在身後,時不時回頭向王洛投去凶惡的目光,又齜牙咧嘴……
不久後,楊五逸和阿曼這主從二人,就在酒樓外幾名星軍校尉的護送下離開了流岩城,並在臨時營地中的一頂軍帳裡安住下來。
而這兩人走後,酒樓包間中的空氣卻反而更加凝重了。
凝重的源頭在黎奉仙,這位星軍老將毫不遮掩自己臉上的表情,而這個表情,幾乎讓拓跋田成真的當場嚇尿出來。
而能夠打破這個僵局的,自然是王洛。他笑了一聲:“行了,別嚇唬人了有話就直說吧。”
黎奉仙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收斂了面上戾氣,而後向王洛一拱手,問道:“不知剛剛上使與楊五逸接觸下來,有什麽感覺?”
王洛說道:“自矜自負,遊刃有余。他丟下三千精兵,隻帶了一條笨狗,就敢來單刀赴會,仿佛是在對你說:廢物,我就知道你不敢動我。”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王洛的語氣聲調,都已頗為接近楊五逸,而就是這簡單的模仿,卻讓黎奉仙幾乎有些拿捏不住姿態。
“所以,你跟他有舊怨?而且是他明顯佔了便宜的那種?”
黎奉仙沉默了下,說道:“上使大人果然明察秋毫……當年我在繁城失勢,表面上是我野心過甚,得罪了楊九重。但其實幕後操盤之人一直是他,他將我踢出繁城,甚至不需要本尊出面,只是簡單的因勢利導,就能讓當年我費勁千辛萬苦爭取到的盟友紛紛倒戈。最可笑的是,當我被發配桑郡,任星軍主帥時,甚至還要感謝他的‘知遇之恩’!”
說到此處,黎奉仙冷冷地笑了起來,仿佛是在笑自己當年的淒慘滑稽。
“而現在,他顯然是打算故技重施了。”
王洛點點頭,問道:“所以,你打算怎麽處置,要殺嗎?”
這一問,卻讓夏侯鷹嚇了一跳。
哪怕明知自己並不夠資格加入兩人的對話,他還是匆忙開口道:“等等,為什麽就突然變成要殺人了?剛剛的談話,有哪裡不妥當嗎?雖然楊將軍的態度可能是居高臨下了些,但他的條件還是很實在的呀。咱們在城外布局,為的不就是那些條件嗎?”
黎奉仙聞言,露出明顯厭惡的表情。而後用征詢的目光看向王洛。
王洛則說:“對,這就是你家宰相,所以如何調教他,讓他能再機靈一點,是你的責任。”
黎奉仙歎了口氣,反問了夏侯鷹一個問題。
“楊五逸剛剛給過任何條件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