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恆皇室的高天仙音,發於九霄雲端之上的天庭琉璃光,氣勢雄渾浩渺,猶如仙官降世,而仙音中更蘊含不屬於凡間的無上神通,令人往往僅聞仙音余韻,便心神懾服,不敢違逆。
因此,當來自繁城的仙音於流岩城外響起的那一刻,星軍兩營精銳幾乎盡數蟄伏,就連黎奉仙也抽動著嘴角,勉強伏下了身子。
誠然他早就在叛逆的路上不可回頭了,甚至被楊五逸用金令一度奪走軍權,但身為新恆子民,面對琉璃光發出的仙音,他依然沒有正面抗衡的本錢。
至於營帳之中,於宮和南盈盈都正起顏色,凝神歸元,雖然沒有在仙音中低頭折服,卻也不服先前與王洛討價還價時的從容。
即便是大乘真君,也終歸要立於皇權之下,在新恆的政權徹底完成更替之前,他們依然要守“臣子”的本分。
唯一能夠在仙音前自如以對的,唯有王洛。他並非出身新恆,自然沒有必要對新恆的皇室之聲臣服。
事實上在仙音入耳時,他並沒有感受到任何令人心悸的威壓。
唯有一輕盈的女聲,在耳畔響起,直抵心田。
“貴客遠道來訪,為何不走正路?”
王洛聞言不由錯愕繼而失笑。
這聽來輕柔、甚至有些氣弱的聲音,自然便是當朝太后楊施君,她的聲音遠比預期中要嬌嫩,就仿佛是花一般的少女。而非森嚴統治新恆數十年的實際帝皇。
顯然,南盈盈關於她的說法並沒有錯,即便到了今天,楊施君依然在竭力維持著自己的美好,仿佛一直在等候著那位逝去已數十年的丈夫歸來重逢。
不過王洛當然不會因為太后的聲線,而真的將她當做懵懂無知的豆蔻少女。相反,那嬌怯的聲音背後,是一股極其嚴肅而強硬的意志。
她問了一個好問題。
貴客來訪為何不走正路?這個問題顯然是指,作為仙盟特使,王洛拜訪新恆並非堂堂正正而來,反而如同間諜特務一般,做事鬼鬼祟祟。不但私下潛入,之後更在桑郡直接策反當地城主和將軍,又參與殺害了楊五逸和楊昭。
如此行徑,算哪門子的貴客?仙盟想要收服新恆,靠得難道就是這等蠅營狗苟的小道嗎?
感受到輕柔的話語背後,是如此嚴厲的質問,王洛不由一笑。
他將自己的神識凝練於心中,與在此徘徊的仙音余韻融合起來,令這相隔千裡的對話得以成立。
“仙盟的禮節,從不施於匪類。我並未將你們這些竊據大位之人視作新恆之主,因此,你們也沒有資格稱呼我為貴客。”
此言一出,王洛便感到心頭縈繞的仙音陡然變得凜冽,仿佛寒芒四射的小刀。
但王洛卻絲毫沒有介意,這高天仙音的凜冽,隻對那些體內遍布琉璃光的新恆人才有實質影響。而在外人體內,不過是一陣清涼。
迎著清涼,王洛淡然說道:“仙盟承認的新恆之主,唯有張進澄,我們只會與他對話,隻信任他的承諾。除非他主動授權外人,否則無論你在此間的身份地位如何尊貴,在我看來都不過是無關之人罷了。所以,在你們主動襲擊並鎮壓他——一位仙盟貴客的那一刻,就已經是在仙盟為敵了。對待敵人,我自認手段已算克制,兩次殺人也都是在貴方先出手之後。而現在,我也隻接受你們的無條件投降。任何花言巧語都將被我視為明確的反抗,那時,我不會再有任何克制。”
說完,王洛便將心頭的那一縷仙音余韻驅逐體外,主動結束了與楊施君對話。
下一刻,籠罩在流岩城上空的異象,就似風卷殘雲一般消散了。空氣中殘留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靜,兩營星軍們紛紛從地上站直身子,彼此面面相覷,不知所以。
王洛與楊施君的對話,並沒有讓更多人聽到——楊施君將仙音主動送入王洛耳中,也是為了令對話盡量私密。
但營帳中的兩位大乘真君,卻是聽得真真切切。
南盈盈當即起身,急道:“於老頭剛剛是有哪裡說的不夠明白嗎?人家主動來請降,你就是這麽受降的?”
王洛皺眉反問:“楊施君剛剛是有哪裡說的不夠明白嗎?她見面就毫不客氣地質問我為何不走正路,這是你們新恆人特有的投降語?”
南盈盈簡直想伸手扶額:“你……不要裝糊塗好不好!她那不過是一些強撐的場面話,伱說一句一切都是誤會,不就含糊過去了嗎?後面不就有商談的空間了嗎?你現在這麽說,她就算想投降也下不來台啊!”
王洛搖頭道:“真想投降,怎麽都能給自己找到台階下,剛剛的對話又沒有曝光天下,她大可對身邊其他人表示一切都是誤會,然後再選個合適的機會重啟對話。”
南盈盈撓了撓頭:“你這麽說也沒錯,但如果楊施君真的那麽好說話,就不至於把局面搞到現在這麽僵了啊。”
王洛問道:“若她真的特別不好說話,那本來談判也是沒意義的。豐國公,你不妨這麽想:我與她談得再好,難道能好過張進澄嗎?國師先前與她談妥條件,自以為新恆局面已定,才冒著巨大風險隻身來到仙盟門前求和,結果呢?一個能果斷毀諾,背叛盟友的人,你要我怎麽和她談呢?”
南盈盈被質問地更加無話可說,只能歎息一聲,看向於宮:“於老頭,交給你了,我被上使說服了。”
於宮苦笑道:“交給我,我又能說些什麽?此事的確是太后過錯在先,上使發些脾氣也是合情合理。只是……堂堂太后主動前來求和,卻落得無功而返,後面要如何重啟對話,也是個麻煩事。”
南盈盈則抱怨道:“就不該是她來談,哪有大當家一上來就親自下場的?仙盟也只是派來使者,而非鹿芷瑤親至啊。”
於宮搖頭道:“或許是太后真的有些進退失措了。她一意孤行不肯歸順仙盟,本就讓家族統治岌岌可危,如今驟然折損了家族的老祖宗和首席智囊,而桑郡則突然集合兩位大乘……甚至無需我們特意做些什麽,只怕朝廷自己就要大亂起來。她也是走投無路了。”
頓了頓,於宮又向王洛拱手諫言道。
“但也正是因此,還望上使大人能夠以大局為重,給楊家一條生路,也給新恆眾生一條平穩過渡的道路。楊家終歸是新恆的實質統治者,至今仍掌有天下第一強軍青旗軍,皇城內那位大乘真君也絕對會效死。若他們真的走投無路,垂死掙扎,怕是新恆境內將要烽煙四起,生靈塗炭,屆時一方面會妨礙定荒大局,另一方面……萬一沉積許久的天庭因此而開眼,所有的大計就都要付諸流水了。反過來說,若是楊家人肯主動交權,甚至配合咱們立下定荒基石,那仙盟大業必然事半功倍。然後,若我所料不錯,太后此次求降不成,縱然會感到羞辱和尷尬,但後續一定還是會派人來重啟談判,而那時……”
說到此處,老人不由頓住,用期待,乃至乞求的目光看向王洛。
王洛沉吟片刻:“好,我就再給他們一個機會。所以,於觀主,你可以去和他們說,讓他們抓緊選出談判的代表了。”
於宮愣了一下,不由苦笑:“真是瞞不住上使大人……但還望大人不要誤會,我雖然的確在繁城有些溝通對話的路子,但對楊家人的影響畢竟有限,更談不上去影響太后。大勝觀在過去百余年間,都是靠著維持與皇室的距離才得以安身,所以……”
王洛擺了擺手,示意無需再贅述這些托詞。
楊家的二次乞降,他會等。
但不會等太久。
——
好在於宮這大勝觀主的渠道相當可靠,在他退出營帳以獨有的白日星術連通繁城後不久,繁城就加緊派來了重啟談判的人選,並沒有讓王洛等上太久。
大約一小時後,自流岩城西南方向,一道彩虹由遠及近,破空而來。那是一艘體態修長的飛梭,兩側各有一條彩緞一般的光翼,虹光中赫然蘊含著並不屬於人間的仙韻——然而那其中卻又不含半分荒蕪的味道。
王洛眼見虹光迫近,一時間境不由失神。人間仙韻,這可是異常寶貴之物啊……
但很快他就收斂心神,不再關注那光翼中的仙韻,因為就在這短短片刻間,那虹翼飛梭已經驟然降落在營地前,從飛梭中流淌出一道青光,化作人形。
來人是一位溫文爾雅的讀書人,看來不過三十出頭,眉目清秀而目光澄澈,一身坦然直率的氣質。只是身上所穿的官袍,卻赫然顯示出他在新恆擁有相當高的地位,絕無可能是表面那般直率簡單之人。而他在營前站定,便長長一揖,朗聲道:“新恆宰相楊七間,拜見仙盟上使。”
與此同時,於宮則在王洛身旁簡單介紹著楊家四郎的生平。簡單來說,這是一位精通權術,長袖善舞的政客,他看來年輕,其實已年逾八旬,更牢牢把控宰相一職超過二十年,威權極重。大多數情況下,他都是太后意志的實際執行人,在朝堂上的影響力更是獨一無二,優勝二哥楊九重。
楊施君派出此人前來,的確足顯誠意。而這位威權極重的宰相竟隻身前來,不帶任何隨從,更是見面就低頭作小,姿態已可稱得上極其恭順。王洛便沒有再為難此人,傳音道:“請進吧。”
楊七間輕出了口氣,邁步在一眾星軍將士的目光簇擁下,走入王洛所在的營帳。
一見面,楊七間便吃了一驚,目光灼灼鎖定到王洛身上,對旁邊兩位大乘真君都視而不見。
顯然,對於王洛的樣貌,這位楊家人格外有感觸,但他卻將自己的心情隱藏的極好,順勢低頭拱手,再次向王洛等人施禮。
王洛點點頭,說道:“寒暄就先省了吧,如今局勢你應該也明白,我便不贅述。除非天庭突然開眼,令金仙下凡,否則你們楊家唯一的選擇就是無條件的全力配合我。這既是對新恆,也是對你們自己負責。”
這個開場白,可謂毫不客氣,楊七間聞言也是不由苦笑:“上使大人說的沒錯,我們如今的確已是窮途末路了。只是,還請上使大人容我辯駁兩句:楊家此前一意孤行,並非無端盲信天庭,更不是故意要將新恆眾生陷於死地。而是身處明州,頭頂天庭琉璃光,做事就必須要考慮真正的風險……上使大人可知道,先前國師和大姐密談之後,大姐是真的被說服了,也真的打算配合國師,在國內安排好轉向歸順。但是,就在國師離開新恆前往仙盟的那一日,供奉在天壇高殿,象征天庭庇佑的金燭,忽然搖晃了一下……”
“什麽!?”
南盈盈和於宮都在這一刻驟然變色,一個閃身就撲到楊七間面前。
“此言當真?”南盈盈前所未有的鄭重,目光仿佛可以殺人。
若是當真,那就意味著……早在張進澄去遞交降書之時,天庭的目光就已經落下,之後的一切,都被金仙們看的一清二楚!
而對於這堪稱要命的質詢,楊七間絲毫沒有退縮,坦然答道:“不清楚。”
“……不清楚!?你開什麽玩笑?!”
楊七間說道:“是真的不清楚,當時高殿內只有大姐一人,而她正冥思入夢,神識並不十分清醒。事後任憑我們如何幫她反溯回憶,她都沒有十足把握,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覺。而且自那以後,高殿金燭就再無異象,甚至我們試著暗中登台牽星,也沒有得到天庭的回應。照理說,此事多半就只是大姐一時恍惚,看錯了燭光。但這種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們實在不敢將所有的賭注全都壓在一邊。所以,總要有人站出來,為新恆做一個兜底的保險。若是天庭當真已看不到新恆,甚至放任我們投敵,那無論我們楊家如何一意孤行,最終也一定難擋大勢所趨。而若是天庭始終在看,那,多一個忠實的臣子,也就多給新恆爭取一份斡旋的生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