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七間這一番話說完,營帳內就迎來了一陣漫長而尷尬的沉寂,兩名大乘真君面色各異,卻都不說話。楊七間也是耳觀鼻鼻觀心,不再追加任何的解釋,隻靜靜等候發落。
直到帳中傳來一陣笑聲,這近乎詭異的沉寂才終於被打破。
王洛忍不住笑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問道:“楊七間剛剛的鬼話,你自己信嗎?”
楊七間鄭重其事道:“在兩位真君與上使面前,我不敢說半句謊言。”
王洛又不由笑了兩聲,說道:“我不是在質疑你有沒有說謊,而是在問你你剛剛說的話,自己信嗎?”
楊七間額頭微微沁出冷汗,卻仍堅持道:“若上使不信,楊某願意剖腹取心,自證清白!”
王洛於是目光看向南盈盈:“豐國公,你怎麽看?”
南盈盈輕歎了口氣:“老實說,我沒看出什麽問題,但我至少知道,楊家四郎哪怕真的被人剖腹取心,也不會在頭上沁出半滴冷汗。”
此言一出,楊七間簡直汗如泉湧,臉色也不由發白片刻後嘴角甚至溢出了一絲鮮血,仿佛是緊咬牙關,以至於牙齦迸裂。
當然,這並不僅僅是因為被看穿破綻,因而精神緊張,更是因為帳內另一位大乘真君的壓迫感已經形同實質。
於宮全然收斂了慈眉善目,神情之森寒,仿佛能令活人的血肉凝結。而尋常的生靈,面對一位大乘真君的恚怒,幾乎必定是魂飛魄散。
還是王洛及時抬起手,以一道溫和卻堅定的真元屏障擋住了真君之怒,並示意於宮不要再脅迫過甚。
“楊七間,有些話,說出口的時候還請務必慎重。言辭把戲我隻寬容一次。你或許沒有說謊,但假象未必隻存在於謊言之中。”
楊七間無力地點了點頭,勉強以還算精湛的修為凝神歸元,治療身心傷勢後,才說道:“剛剛那番說辭,我本人的確將信將疑,高殿內的情形,唯有大姐見過,之後無論旁人如何在高殿內看守,也不曾見過金燭搖曳。而且,新恆的局面糜爛到這般境地,就連輪值仙官都被國師策反,天庭實在沒有理由不聞不問。”
頓了頓,楊七間眉目間也流露出一絲困惑不解。
“但是,大姐是在陳公公和陛下面前對我們陳述此事的。她所說的事實,斷然不可能作偽。”
王洛微微皺眉,而於宮已經適時解釋道:“陳公公是皇城總管,分享部分皇室氣運以成就大乘,而後默默守護皇城逾百年。他就如同皇室的一部分,既是服侍皇室成員的忠仆,亦是年高德昭的皇室前輩……在他面前,沒有人可以說謊。更遑論用謊言危害到整個皇室的存續。”
南盈盈則言簡意賅:“就像楊七間不能在我倆面前說謊一樣……所以,楊施君說的是真的?”
楊七間歎息道:“豐國公的問題,恰恰如同剛剛各位評判我的說辭。大姐她未必在說謊但她也只是誠實告知了她的親眼所見,而她的所見所聞是不是被人干擾過,那就……沒有任何人能夠斷言了。只不過,天壇高殿是整個天壇最為要害的殿堂之一,比供奉印星寶玉的星殿還要戒備森嚴,哪怕是張進澄手下那位遊客,也斷然不可能潛入的進去,更遑論在金燭上動手腳。理論上即便是尋常的輪值仙官,也不可能輕易動搖金燭的燭光。同時,大姐修為並不低,身旁又常有陳公公保護,想要亂她心神,同樣是難如登天。再加上金燭之事,寧可信其有,所以楊家在此事上,其實是別無選擇的。”
之後,生怕王洛等人仍不滿意,楊七間又補充說:“事實上,哪怕金燭搖曳的能再早一天,事情都斷然不會到這般不可挽回……但大姐看到金燭異象時,國師已經離開新恆,天庭仙官們也紛紛決意投奔仙盟,大勢已不可阻。所以,那時的金燭搖曳,更像是天庭在暗示,一切都是上仙們引蛇出洞的……計謀。”
南盈盈聞言頓時發出嗤之以鼻的笑聲:“哈!天庭金仙們對一群凡人用引蛇出洞之計?你踩螞蟻的時候還會特意變換步法嗎?”
於宮則沉聲道:“或許天庭內部也不太平,以至於短時間內無暇估計明州墨州的局面,只能用金燭傳訊,要當今皇室竭力控制局面。”
楊七間說道:“觀主所言,也是我如今的想法。但是關乎天庭,這種一己之臆斷,實在不敢作為決策的憑據。畢竟……踩螞蟻時都要特意變換步伐的頑童,我並非沒有見過。”
這句話,既有幾分大逆不道,卻更有幾分令人無法反駁的道理。於是於宮和南盈盈都一時無言,最終各自將目光投向王洛。
信與不信,還是要仙盟之人來作決斷。
王洛也很快就給出了答覆:“你剛剛說的所有話,我都不會全然采信。無論伱構築了多麽合理自洽的邏輯,但本質上你都是在為倒行逆施的一方洗白,而且是在局面已經徹底失控,失敗無可挽回的時候。這種情況下,說的不客氣些,其實我根本不必在乎你說的是真是假。”
楊七間下意識緊咬起了牙關,卻更多是一種事態絕望,無可奈何的頹喪。
而就在此時,王洛的話鋒一轉:“但是,仙盟做事,從來都是講道理的。所以,如果楊家所為,確實是事發無奈,那我也願意給楊家一個機會。只不過,我不信你們楊家人說的話。”
楊七間愣了下:“那我可請陳公公與上使對話,他……”
“我與陳公公又不熟,他說話未必比你可信。我之前與豐國公、於觀主曾說起過,在新恆境內,我隻信一人。”
楊七間不由呢喃:“一人……上使是指,國師?”
“對,將張進澄放出來,送他來見我,他若是覺得楊家人清白無辜,一切都是出於公心,那我可以在此作主,不但事後保楊家人的性命無礙,甚至能保他們的權勢富貴。”
楊七間聞言面色變得苦澀:“然而國師如今被封印在東都牽星台,非有印星寶玉……”
王洛摸出印星寶玉,直接拋還給了楊七間。
“物歸原主。”
楊七間下意識接過寶玉,先是錯愕難當,繼而驚駭欲絕:“上,上使大人!?”
身旁兩位大乘真君也是驚得渾身顫抖。南盈盈率先起身:“等等,這也未免太兒戲了,寶玉怎能就這麽給了楊家?!”
於宮也是張口欲阻止,卻目光閃爍了一下,低頭不再言語。
王洛笑了笑,看著楊七間,問道:“我問你,現在你手持寶玉,搭乘虹翼飛梭回歸東都,多久能把張進澄抓來見我?”
楊七間嘴唇翕動幾次,卻沒有搭話。
王洛追問道:“怎麽,這個問題不好回答嗎?不需要你說得特別準確,大概估量個時間就可以了。半天,一天?”
楊七間卻仍是不能答話。
王洛於是面色才逐漸沉下來:“所以,答案是帶不過來了,對嗎?這寶玉被你帶回東都,你們楊家立刻就要啟動牽星台,牽動群星去叩天庭之門?”
而此時,南盈盈才恍悟,原來王洛將寶玉丟給楊七間,竟是為了在這裡測謊!
楊七間聞言,連忙竭力爭辯道:“絕非如此,絕非如此!上使大人實在是誤會了!楊家絕沒有那般想法!”
南盈盈輕咦一聲:“居然是實話?”
於宮也點頭道:“上使大人,宰相所言,確是發自肺腑。顯然就算太后對寶玉另有安排,至少在宰相這個層面,並沒有別的算計。而以當今朝廷格局,太后大人不大可能繞過宰相去安排如此大事。”
楊七間則用力點頭道:“正是如此,大姐雖然既有威望又有手段,但她的意志也是要通過下面人來執行的。關乎東都牽星台,她要做什麽事,都不可能令我一無所知。所以……大人,我剛剛的難處,並不在於楊家人有什麽陰謀,而實在是有個荒唐至極的困難,只怕說來更加讓人誤會。國師他……他已形同自盡了。”
“哦?”這下就連王洛都有些驚訝了,“張進澄死了?!”
楊七間搖頭道:“不,他沒死,而是……將自身煉化為封印,堵住了牽星台。此事就發生在一天前,他不知為什麽,似乎斷定了牽星寶玉已經被我們追回,東都牽星台的封印即將解開,然後情急之下,他就施了一道秘術,將自己整個沉入台中。現在已形同牽星台的器靈,牢牢禁錮住了高台入口。如今即便持有牽星寶玉,我們也難以登台了,更遑論是將國師帶出來。”
說完,楊七間又是一聲歎息,徹底放棄了掙扎。
而於宮和南盈盈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對王洛說道:“都是實話。”
王洛於是陷入沉思,片刻後問道:“你說張進澄現在形同器靈,意思是,其實他並沒有死,甚至沒有失去神智?”
楊七間連忙抬起頭,回答道:“是的,雖然沒能和他直接對話溝通,但他將元神寄托在高台後,周遭的修行人都能感受到他的決絕意志,甚至隱隱有被其壓製、排斥的感覺。只是,他的存在形式實在太過奇特,我們從未見過。也很難解釋給其他人令他們相信。”
王洛又沉吟了一會:“用自身的血肉神識為素材施以封印,此術,可是這個樣子……”
說著,他左手掌心處,忽然綻放出一點金光,那光芒並不耀眼,卻霎時間就奪走了帳中其余三人的目光。
因為金光中,仿佛蘊含著一個無限廣袤的大世界……以及一道堅定到不可思議的,守護世界的意志。
南盈盈不由呢喃:“這是……”
王洛答道:“這就是仙盟用以‘定荒’的文明之光……同時,也是凝淵圖的基礎編織法。凝淵圖最早正是仙盟的凡境修行者們,犧牲自身的性命來‘封印’和‘鎮壓’那些難以力敵的真仙的。卻是正合了張進澄的處境。呵,國師大人果然不簡單,單憑這一手,無論新恆局面在之後如何發展,張進澄此人,在仙盟都足可封聖了。”
這番話,讓兩位大乘和一位宰相都有些瞠目結舌。
王洛又解釋道:“仙盟定荒的原理,本質上非常簡單:對仙盟文明的絕對認同、對荒蕪的絕對排斥,以及自我犧牲的決心和勇氣……其余的諸多術法,都不過是對這三者進行編織加工的雕蟲小技罷了。仙盟八方定荒的核心凝淵圖,承載的不是具體的仙術技法,而是那些犧牲在定荒之戰時的各位英雄的意志。”
而此時,楊七間才低聲道:“沒錯,牽星台入口的封印,正和上使大人方才釋放的金光有相同的韻律。所以,國師……已成了凝淵圖上的英靈?”
王洛說道:“還沒到那個地步,若他真能化身英靈,讓正經的凝淵圖降世,那此時和東都毗鄰的繁城內,就不該有高殿金燭了。對他來說,犧牲自我以堵塞高台怕只是權宜之計。不過,也正因為是權宜之計,就還有挽回的余地。”
頓了頓,王洛又說道:“所以,沒辦法在這裡等張進澄來覲見,只能是我主動去見他了。”
南盈盈立刻提醒:“你要親自去東都救人?太危險了吧!?”
於宮也諫言道:“中央諸郡被楊家經營數十年,不知潛藏了多少機關陷阱,伏兵暗子,對任何人都可謂龍潭虎穴,貿然前往,後果難料啊。”
王洛說道:“所以我也沒說要隻身前往啊,有你們護送,應該足夠了吧?”
南盈盈說道:“先謝過上使大人的信任,不過實話實說,就算有我們兩人保護,也最多是護你性命無礙,其余的沒法保證。畢竟……新恆大乘雖然有數,但大乘下面還有合體化神,以及各種仙寶法陣。若是楊氏不惜一切在東都設下陷阱埋伏,最壞的情況可能是咱們三個一起灰飛煙滅。”
王洛於是問楊七間道:“所以,你們有這樣的陷阱埋伏嗎?”
楊七間歎息道:“若是在新恆動蕩之前,的確是有。但現在……只怕沒人能說動那些陷阱埋伏,去公然抗衡二位真君。”
王洛於是點點頭:“那就沒問題了,咱們這就動身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