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流岩城外的星軍營地出發前往首都繁城,王洛沒有搭乘南盈盈或者於宮的載具,而是特意登上了楊七間的虹翼飛梭——這艘含有人間仙韻的朝廷至寶,享有“暢行官路”的特權,只要是天庭琉璃網所覆蓋的范圍內,虹翼飛梭都能自由抵達,不被任何結界陣法所阻。
過去百多年間,新恆的欽差都是搭乘這艘飛梭,前往各個敏感要害的地方,將皇權的意志清晰確鑿的傳達下去,令無數試圖瞞天過海的貪官汙吏一夜傾覆。
如今,這艘飛梭卻搭載著足以傾覆皇室的大敵,一路自邊郡回歸首都,而暢行無阻。
飛梭的速度並不很快——這是王洛刻意要求的,因為在飛梭上,他還有些事要細細琢磨,同時還有些話要問。
“這飛梭,是天庭賞賜的嗎?”
沉默中,王洛忽而開口提問,令侍奉在一旁的楊七間精神一振,連忙答道:“不完全是,這飛梭本是我朝工匠,在數百年前挖掘自一座上界遺跡的古物,後經上仙改造,方還原出如今樣貌。據說此物在上界時,原有萬千神通,但如今也只能保留一項簡單的暢行管路了……”
王洛微微皺眉:“上界遺跡?”
楊七間沉吟了下,解釋道:“就是近一千三百年前那場天劫時候,從仙界墜落之物。上使大人,仙盟那邊,很少見這類遺物嗎?”
王洛說道:“當然不少見舊日天庭的崩落,幾乎將整個九州都砸的千瘡百孔,天之右五州情況略好,但也僅僅是略好……相關撞擊的痕跡,直到今日都沒能完全清理乾淨。但是,絕大部分天庭的墜落物,在抵達九州大陸的那一刻就灰飛煙滅了,極少能保留得如此完整,更遑論這飛梭中竟還有人間仙韻。”
楊七間思考片刻答道:“此事或許和明州獨特的環境有關。天劫時候,這裡幾乎是九州唯一的淨土,受到天庭碎片的衝擊最少。相傳是當時明州地界的幾大宗門聯手借牽星之力,引導天墜之物們偏向了靜州、墨州,使得落到明州的上界碎片最少。偶有遺漏,落地時的衝擊也最小。所以,明州在天劫之後,保留了大量情況還算良好的上界遺跡。”
王洛點點頭,接受了這個解釋,但又追問:“那麽這人間仙韻又如何解釋?自仙界隕落後,舊日仙韻就隨著仙律的瓦解而不複存在了。今日的天庭所立仙律是全然不同的東西,甚至和舊仙律格格不入,他們又是憑什麽複原出舊日的仙韻?”
事實上,人間仙韻是標準的舊仙歷時代的產物。
那時候,仙界偶爾會因一些意外——比如不時出現的仙門洞開白日飛升、亦或是某位大乘破空飛升的動靜過大,捅穿了某仙家洞府的地板——而掉落下來一些仙界之物。這些東西中大部分都會隨著環境的驟變而失去神異。但也有少數幸運者,明明身處凡間,無法再吞吐仙靈之氣,卻仍能完整保留其在仙界蘊養出的獨特仙韻。而這些東西,對凡間修士而言可謂直指飛升大道的天書。因此每每有此物在九州現世,都會引起一陣腥風血雨。
只不過在天劫之後,隨著天道化荒,人間仙韻就徹底絕跡了。即便是曾經在九州大陸上被精心隔絕保存的仙界遺物,也都在天道變遷之後,淪為徒有其形的標本。至於天之左的新天庭,經歷過無暇真仙宋一鏡之死後,新天庭所立的仙律,其實根本就是似是而非的謬律,與舊日仙律格格不入。持謬律者,又憑什麽能複原出舊時代的人間仙韻?
可惜,王洛的這些問題,很難得到回答。
楊七間頗為無奈地搖頭道:“上使所說的這些事,在下所知實在有限。我並非專長此道的學者,關於天庭仙律更幾乎是初次聽聞……不過,想來這種複原本身也帶著幾分巧合吧,屬於偶爾得之的奇跡。三百五十年前,流希郡的工匠們在一片海底淤泥中找到了一座保存情況尚算良好的仙家庭院,院中便停著這艘飛梭。據史料記載,當時飛梭外形幾乎保存完美,但通體暗淡,不複有半分靈氣,只有鑄造煉化的材質能依稀看出上界風采。工匠們通知當地郡守,而郡守則派出專人將此物小心翼翼地挖掘出來,送至繁城。後來繁城集結了一批精銳,專項研究此物,但所得相當有限,更遑論複原了。後來皇室乾脆將其妝點一番,送入天壇,每年奉仙祭典時都作為必要的裝飾之物,為典儀增添色彩。”
王洛聽到此處,不由微微皺眉,隻覺這種將舊天庭的遺物,堂而皇之展示給新天庭看的行為,略顯怪異。
但既然這典儀從三百多年前就持續至今,而新恆未曾改朝換代,顯然新天庭的仙官們也並不介意此事。
楊七間則敏銳地察覺到王洛的好奇,又著重補充道:“事實上,天庭上仙們一直都很喜歡這些裝飾。每逢祭典之日,若新恆能拿出些全新的上界遺物,仙人們往往都會格外歡喜,並給出額外的賜福。譬如說這艘虹翼飛梭,就是兩百年前,先帝降生之時的奉仙祭上,由一位無光上仙親自點化賜福,從而煥發活性的。”
“無光上仙?”
楊七間頗為敬畏地低頭道:“此事,在下實在不敢妄議。”
下一刻,王洛耳邊則響起於宮的聲音。
“依照新恆仙典記載,天庭仙人們分為數個品階:時常輪值於明墨兩州負責處理庶務的是下品仙人,身周時常縈繞七彩虹光,光芒絢麗卻駁雜。統領這些仙官的,則是少數持金光的上仙,多為修行超過千年的古之仙人,其中佼佼者,能將金光徹底烙印於仙軀之上的,則被尊稱為金仙。至於金仙中最為資深的,據傳壽元或許有數千近萬載,體內自成一方獨立天地,無需吞吐外界靈氣,便能仙元生生不息,此為妙法,因此他們也被稱為妙法金仙,已是天庭的實際主事仙人。”
頓了頓,於宮又說道:“金仙以上者,我們這些凡俗之輩從不曾親見,仙典中的記載,都是歷代國師與輪值仙官們交流所得。但依照仙典,除卻妙法金仙,其余各個品階的仙人,在凡間行走時身上都會流溢光彩,那是仙人們奉仙律的象征。然而,先帝降生之日,降臨繁城觀禮,並親手點化虹翼飛梭的那位仙人,卻沒有釋放任何光彩。後來,國師與仙官們交流時,聽對方解釋說,天庭中有寥寥數尊古仙,雖效忠天庭,卻不奉仙律,地位超然……而我們那日所見,很可能便是其中之一。那些大人物,就連尋常仙官都難得親見。而他們就被尊稱為無光上仙。上使大人,我想正是因為那位無光上仙不奉仙律,所以才能將這虹翼飛梭,複原出舊日的仙韻。”
王洛緩緩點頭:“原來如此,感謝觀主為我解惑。”
而後,南盈盈的聲音也在耳畔響起:“不愧是僅次於楊昭的老古董,這些犄角旮旯的知識都能如數家珍。”
於宮略有些沒好氣地說道:“無光上仙之事,也是犄角旮旯嗎?先帝盛世始於無光賜福,這是哪怕今日蒙學幼童都曉得的常識!”
南盈盈說道:“我為幼童的時候可不曾學過這些……不過,讓你這麽一說,我的確感覺,先帝在位時,咱們和上界仙官的關系處的格外融洽。那百多年間,國師上供的祭品都少了許多。”
於宮歎息道:“先帝文成武德,功績威望本就和歷代皇帝都不相同。也是因此,當他立遺詔將權力交給太后而非今上時,無論是朝中群臣,還是咱們這些超然世外的大乘真君,都毫無阻礙地接受了。因為先帝一生幾乎從未錯過,那麽在治國大權地交接上,當然也不會錯。那時的人們,幾乎都如此篤信。”
南盈盈則說:“而且當時的楊施君,也遠比今天要可愛。”
兩位大乘真君在王洛耳畔一唱一和,看似在將話題引向無關閑談,但王洛當然聽得出他們在旁敲側擊什麽。
他與先帝的相似,的確不那麽像是巧合。
然而關於此事,王洛本人也是一無所知,所以乾脆地換了話題。
“楊七間,我若是立黎奉仙為新恆皇帝,你認為如何?”
楊七間聞言錯愕不已,乃至驚駭:“上使大人,這是從何說起?”
王洛說道:“即便事態一切順利,楊家最終自證清白,仙盟也不大可能允許你們亦或甘家繼續統治新恆。我們需要根基沒那麽深厚,而足夠可控的傀儡,目前我相中的人選是黎奉仙,你覺得呢?”
楊七間在片刻的慌亂後,很快冷靜下來,語氣略顯頹然道:“黎奉仙確是不錯的人選,根基淺薄,卻野心勃勃,智計謀略也……稱得上高明。六郎在時,常和二哥提起他,說若是楊家能將此人收復,未來幾十年都能高枕無憂。”
“好,那麽若是這次我救出國師後,他能證明楊家清白,你們就準備和黎奉仙對接,速速交權吧。之後我會在仙盟為你們兩家的重點人物找一處風景秀麗而靈機濃鬱的修行寶地,保證你們和那幾位投誠仙官有同樣待遇。”
三兩句話間,王洛就將話題導向了政權交接。而楊七間雖然感到有些奇怪——這些話題,其實最好是王洛趕到繁城後,和太后楊施君親自談。但此時既然說起,他當然不會推搪,立刻抖擻精神,接過話題,開始與王洛認真商討起新恆的未來。
兩位大乘真君見話題被王洛繞開,也不再打岔,而是各自沉默,駕馭著隨身載具跟在虹翼飛梭之後。
要不了多久,飛梭就將抵達東都。
而到了那時,很多問題……自然會見分曉。
——
盡管王洛有意放慢了速度,以便思考和談話。但從桑郡流岩城到繁城這千裡路途,仍仿佛是轉眼即逝。
與楊七間尚未商討到政權交接的細則,腦海中那朦朧的念頭仍算不得清晰……虹翼飛梭就已來到東都上空。
十萬大軍簇擁的東都上空。
十萬名青旗軍與繁城禁軍的精銳,結成八方大陣,將東都牢牢包裹。十萬生靈的氣血與鬥志交融,仿佛在地上聳起一座沸騰的火山,即便是身處高空,依然能感受到那清晰而熾烈的灼燒感。
王洛自上空眺望下去,見到的是一座荊棘叢生的囚籠。
不過,也就是在此時,一道青旗的虛影自半空浮現,隨著旗幟招展,八方大陣赫然變陣,密不透風的囚籠向左右分開,露出一條暢通無阻的道路。
而虹翼飛梭,就沿著這條暢行的道路緩緩降落下去。
待到落地時,地面上早有數位新恆重臣,以及軍中將領恭候。不過,比起這些文臣武將,王洛的注意力從一開始就被一位女子吸引。
那人立於群臣之前,一身高貴華美,宛如羽翼招展的冕服,令她本人顯得有些嬌小玲瓏……即便考慮到她的身份和權勢,王洛依然感受不到大人物應有的氣場。
仿佛就只是一位盛裝的年輕女子,格格不入地站在那裡。
見到王洛時,女子輕輕點頭,開口道:“王山主,你好。”
聽到這個頗為熟悉的稱呼,以及頗為不倫不類的招呼,王洛不由一笑,先行拱手施禮:“楊太后,伱好。”
而施禮時,王洛神識掃過,已清晰地看到楊施君身後,幾位文臣武將臉上各自浮現出詫異之色。
尤其楊九重,更是嘴唇翕動,密語道。
“大姐,此人怎麽形似……”
可惜話音戛然而止,顯然是被楊施君強行打斷了。
之後,女子輕盈細語道:“王山主,國師就在都城內的牽星台前等候。然而由此地到牽星台,唯有徒步行走,便是虹翼飛梭也不能直接抵達。這段路,還請容我與您並行。”
王洛笑了笑:“當然,還請太后帶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