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裝模作樣地寒暄了一番,遲遲沒有進入正題。小財神走神地想著,世事更迭,竟連詩仙的名號和詩作也在時間的長河裡失傳消弭了。可見文明真的很脆弱,幾場天災,幾場戰禍,或者僅僅是他們類人智械的越俎代庖,便能令其斷代。
終於,州牧說明了這次的來意——戶部覺得小財神繳納的稅款金額有差,即便州府讓稅官重新查了帳,還出具了擔保,但上頭仍然覺得有未清之款項,發回來要他們再仔細審過。
如此態度,顯然刻意找茬了,州牧夾在中間也不好做人,只能硬著頭皮親自來見小財神,好讓他賣自己這個父母官一個臉面,讓戶部派來的稅官再來清查一通。而且言語之間他還隱晦提醒,事到如今,不如暴露出一點無傷大雅的小錯漏,讓他們逮著罰一下也就罷了,否則指不定查出什麽大問題來。
這些彎彎繞小財神自然都明白,但他也很清楚,這回來者不善,可不是“一點無傷大雅的小錯漏”就能化解的,對方是想把他當做調查的線索,劍指多羅閣,想讓多羅閣暴露出更多的秘密和弱點,從而為他所用。
既然對方手段強硬,又何必跟他們硬拚呢。
小財神向州牧表了態:“多謝大人從中斡旋,草民自認問心無愧,戶部的大人要來查,那便讓他們查個痛快吧。”
州牧見他態度和善,願意積極配合,稍稍放下了心,命下屬通知岸上的八位戶部稅官,陸續登船查驗。小財神姿態謙恭,讓人把各個產業的帳目抬上來,給他們安排好了座位茶點,招待得舒舒服服,自己也陪坐在卷帷月中,實時回答各位稅官的疑問。
都是翻來覆去核過無數遍的帳目,哪裡還能查出什麽蹊蹺,小財神更是應對從容,任憑稅官如何施壓如何套話,自是答得滴水不漏。州牧全程旁觀,眼看著這次又要無功而返,心中亦是五味雜陳,不知該怎麽向上頭交代,正在這時,又有人掀簾而入。
***
那人身著四品官服,剛一露面,州牧便起身招呼:“哦喲,陸侍郎怎麽親自來了?”
眾多稅官也都倉惶見禮,自家頂頭上司到場監工,他們隻覺得肩上的擔子更重了。
這一看就是兩人事先串通好的,就跟打天九牌一樣,最先出的小牌壓不過了,還有大牌留著當後手,這會兒就輪到大牌登場了。
金如歸整理衣冠,故作懵懂:“這位是?”
州牧為他介紹:“戶部侍郎陸敏秋大人,這次商稅稽查的督辦。”
“原來是侍郎大人,草民失禮了。”金如歸連忙告罪。
“閑話休說。”陸敏秋年近三十,氣度非凡,執掌財權,儼然是當今重臣,並不與他們二人多言,轉頭問稅官,“怎樣,查得如何了?”
“尚未查出有違稅則之帳目。”稅官諾諾回話,“小財……金如歸家的產業繳稅條目清晰,與渡州商稅務所核定的數額一致。”
“是麽,看來小財神的帳房很有一手啊,難怪先前查了那麽多次都沒人看出問題所在。”陸敏秋話中有話,“只是你可知,水至清則無魚,越是看上去天衣無縫的東西,越是可能藏汙納垢。這時候就不該往縫隙裡找,換言之,最大的疏漏,往往就在最顯眼的地方。”
州牧給了小財神一個眼神,意思是你早該聽我的,給他留點無傷大雅的錯漏,總好過如今這般,眼瞅著一口大鍋就要扣下來。
小財神仍是淡定自若:“還請陸大人賜教。”
陸敏秋對稅官說:“他們家的複除帳目查過了嗎?”
稅官訥然:“複、複除帳目?已經複除的稅務……也要查嗎?”
複除制度是一種免征賦役的制度,稷夏對災害地區的人戶和商戶常會賜予複除,州郡內凡有旱澇、霜雹、蟲蝗,人戶皆可賜予複除。若是當地商戶願意慷慨賑災,將錢糧補給捐贈給受災的州府和百姓,則可根據所捐贈的帳目賜予複除。
小財神道:“凡是稷夏境內的受災地域,皆有我名下產業的捐贈,每年折算下來的複除之數皆有留檔,聖上讚我親善高潔,特許我便宜報帳,陸大人覺得哪裡有問題?”
仿佛就等著他這番話,陸敏秋朝東方拱手:“聖上勤政寬仁,憐愛子民,見你賑災布施出手大方,信口誇讚幾句,你倒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啊。何為便宜報帳,你有什麽章程可依?聖上的意思是讓你的捐贈更為便宜,各州府的商稅務不必再精準核查,可沒說讓你的複除手續也便宜行事啊。”
“陸大人這是非要給我安罪名了?”小財神冷笑。
“本官不過就事論事罷了。”陸敏秋道,“依照稅則,免征賦役須得經過民戶訴災、令佐檢視、州遣官覆檢、朝廷蠲免,四道步驟缺一不可,敢問小財神你能給出朝廷蠲免的核驗文書嗎?這文書是我戶部所出,由我本人簽發,我可不記得自己發給過你的任何一家產業。”
“當初戶部……”小財神想說皇帝特許之後,戶部尚書曾給他發過蠲免令,但見這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便料定他把這條路也堵死了,只要他以此辯駁,對方就可說戶部重整制度,那道蠲免令已失效,總之他借助複除偷逃稅金的罪名是必然要坐實了。
想了想,小財神咽下了未竟之言。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