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深冬,萬木蕭條,天地更顯闊大。
一騎踏破雪色,身後天降破曉,輻射萬疆的紅日自蒼山之巔升起,晨間林凇遊曳,輕盈如雨後雲.
芳草茸茸,馬蹄之聲而過,柳絮飄飛,在那視線盡頭隱約可見一座黑石澆築的石城。
“師父,你可不能給祁王哥哥告狀,否則阿棠回去就慘了!”
朱寰安單手持韁,聞聲爽朗笑道:
“此事可不由你師父我。”
“以太子之性,此刻定當已於城中備好,你這頓苛罰是免不去的。”
血衣的話被風聲淹沒,二人很快便來到了花城的腳下。
離得近了,血衣卻是眉頭微皺。
登山之時所帶數千精銳禁軍,部分隨自己登山尋公主,另外的大軍則還是留守城中,等候祁王歸來。
可是現下看去,城門樓處卻沒有禁軍的身影,只剩下原先的花城衛兵。
黑色大馬無視城門衛兵直入花城,血衣的目光冷冽,此刻花城街巷空蕩,百姓們似乎都有意閉門不出。
“師父,這是…”
白玉棠也察覺到了不對,轉頭問起來。
將酒壺塞回腰間,血衣猛地抽出腰間佩劍,一言不發策馬至於城央,原先駐扎的大營果真空空蕩蕩,只剩下幾杆未撤下的王旗。
血衣目光斜睨,他手中長劍顫動,寒光冷爍,喊道:
“出來。”
噠噠噠、、、
隨著血衣話音落下,偏殿方向頓時有窸窣的腳步聲傳來,定睛一看正是幾位身穿繡金魚服的大內高手。
見到血衣,為首一人臉色惶恐,立刻抱拳語氣焦急的開口道:
“侯爺,伱可算是回來了!”
這時他才瞧見和血衣同乘一馬的玉棠公主,趕緊單膝下跪:
“卑職見過公主殿下!”
血衣翻身下馬,上前兩步俯首沉聲道:“說,發生什麽了。”
“留守此地的軍士呢,太子呢?”
聞言大內高手也顧不得尊卑了,趕緊起身,他低著眉看著不遠處的白玉棠,語氣有些艱難的開口道:
“三日前太子方回城中,聽聞公主失蹤,本欲親赴蒼山一趟,可動身前卻收到京城的飛書…”
“殿下分身乏術,隻好帶著人馬先一步趕回燕京,命小的在這等侯爺歸來,務必將此事同你說。”
“若遇侯爺,命你立刻回京。”
血衣面色一變,似乎是預感到了什麽,而白玉棠也是翻身下馬,愣在了原地。
“京城來信,寫的什麽?”
大內高手深吸一口氣,抱拳俯身道:“陛下他…”
“薨逝了。”
“什麽!”白玉棠聞言頓時驚呼出聲,她快步上前,眼眶泛紅的衝到禁軍跟前,問道:
“你說我父皇他!!?”
一旁的血衣聽到這個消息反倒是臉色平靜下來,他瞥向身前幾位大內高手,吩咐道:
“山中還有數百禁軍在回城途中,你幾人留下,將這個消息知會給他們。”
“你等就不必回了,在花城留守保護好公主的安危,若有差池,提頭來見!”
大內高手聞言抱拳:
“太子殿下也正是這個意思。”
幾人不再多說,施展輕功便消失在了府中,而白玉棠則是轉身抓住就要轉身離開的血衣,大聲問道:
“師父,為何不帶我走!!?”
“父皇殯天,怎可讓我獨獨留在這荒陲花城之中,我是大燕的公主,我要回去!”
血衣側過身,他的眼裡帶著些許憐意,語氣卻是不容置疑。
“阿棠,你不能回去。”
“不是現在。”
清風吹動窗外的竹林,
白露時節,細細微雨,潔白的海棠被風兒吹滿,如一地錦繡殘央…深吸一口氣,血衣長袍鼓動,惆悵道:
“君子高座,小人滿堂,便是中原共主的大燕也免不了覬覦人性。”
“邊疆戰事連敗民不聊生,先皇駕崩更是霸權旁落,祁王此去凶險異常,師父離開,是為了幫助你的皇兄。”
“而你,阿棠,你不能回去。”
“只有你遠離旋渦,你皇兄心無旁騖施展手段,平亂京城後,自然會將你接回乾欽宮。”
聞言白玉棠抿嘴,趕忙上前兩步,急促道:
“可是,師父!”
“我,我現在不是尋常人了,我的血可以生死人肉白骨,或許我能救下父皇都說不定!?”
聽到白玉棠這麽說,血衣只是搖了搖頭,他招來黑馬,輕蹬而上。
“玉棠,若是你還將我當做師父。”
“心系大燕,就不要回到大燕,待雲開月明之時,師父自當如往常那般前來接你!”
說罷血衣深深的看了眼白玉棠,他轉身策馬,隨著駿馬嘶鳴,很快便消失在了庭院之中。
風過裙擺,白玉棠的手半抬在半空,張著嘴巴想說些什麽,可回應她的只要細雨銀針。
“我,不回去…”
——
雁過春來,花城的雪從未停歇,但青蔥綠意也在滋長,眨眼便是三個月過去了。
白玉棠並未留在這處宅邸,也沒有離開花城。
她搬到了靠近山闕的天師府,曾經小道士許清秋的後院。
從這可以遠眺山巒,看向蒼山之腳的草原,無數次白玉棠在這裡的屋簷下盤坐,幻想著那抹紅衣歸來的畫面。
那時候,一定是春風吹過平川曠野,馬蹄過處,飄著泥土的清香。
可時光如白駒過隙,白玉棠卻始終沒能等到這一天的到來。
又是一日,白玉棠站在屋簷之下。
她白衣爛漫,黑發浮動,絕美的面龐帶著黯然失落,咬著薄唇,淚眼婆娑。
“師父,你騙阿棠。”
“春天就要過去了,仍未來尋我,京城也沒有書信,你莫非是不要阿棠了”
“果然,父皇說過他永遠會陪著我,皇兄也這麽說,師父也這麽說,都變了,都是在騙我.”
就在白玉棠倚廊自怨之時,忽而一道聲音從其後傳來。
“花開花落,花落花開,這世間何曾有過不變的東西?”
白玉棠回過頭去,卻見得一位身穿破漏道袍,戴著一頂青銅面具的高瘦身影緩緩走來。
微微欠身,白玉棠語氣平靜:
“玉棠,見過天師。”
眼前的面具人,正是天師府的主人,被譽為人仙的長壽散人。
“公主,可是有什麽困惑?”
長壽散人來到白玉棠身邊,撫須問道。
白玉棠背對著群山,看向身旁這位在世人口中神秘的長壽散人。
縱然是搬入了天師府,可這是第一次她真的和這位天師說上了話,平日其都是深居簡出,甚少能有這般主動交流。
沉默片刻,白玉棠問道:
“我是大燕的公主。”
“異族叩關,我能為中原做些什麽?”
“做些什麽?”
長壽散人搖了搖頭,他緩緩抬手指向前方廣袤的雪山草原,天梯如同綿延的山光,不知何處是盡頭。
春天伴隨著青草的顏色,一路向南延伸。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枯榮自有天定。”
“百年匆匆,不過是一場大夢,天地之間如此廣闊,得盡情的陶醉徜徉,沒有人生來就該心系蒼生。”
“做你自己想做的,而不是你該做的。”
白玉棠怔然,他循著長壽散人的指引看著眼前無垠的美色,但還是搖起了頭。
“本宮最想要做的事,就是救下父皇。”
“如今父皇殯天,我最想做的就是趕回京城,見到師父,見到皇兄。”
“此事恐怕難。”
不等白玉棠繼續說,長壽散人突然開口,他的語氣帶著惋惜之意。
“燕京已經很久沒傳來消息,大燕這場內亂恐無止歇,以至於和異族作戰的前線潰敗,恐要步那梁國的後塵。”
梁國?
白玉棠面色一變,趕忙起身問道:“梁國怎麽了?”
長壽散人拍了拍欄杆,那青銅面具後的眼眸深邃,凝視著虛空深處。
“梁王已死,諸侯奪權,斷了燕國的強援,怎可與那異族一戰。”
“就在這幾日,待梁國精銳覆滅,怕是就要歸降異族,徹底滅種亡國。”
聽得長壽散人的話,白玉棠身體輕顫,呢喃自語道:
梁國
阿秋他不是回到梁國了麽,他怎麽樣了。
梁王已死?
我的血,莫非沒能救下那梁王??
“阿秋呢,他不是回到梁國去了麽,他帶著的可是.可是”
“可是什麽?”
當下白玉棠面色糾結,但想到這紅壽海棠的消息還是許清秋從天師的畫本所看,於是問道:“天師,你可知紅壽海棠”
“.”
“紅壽海棠,只是個傳說”
“不,不是傳說。”
白玉棠抬頭看去,盯著長壽散人的面具,擲地有聲道:
“是真的。”
“哦?”
長壽散人不置可否的點點頭,反問道:
“若然是有,清秋這孩子為何要死了”
“阿秋他要死了!?”
白玉棠語氣震驚,趕忙上前,焦急的問道:“怎麽回事,他不是梁國的皇子麽,如今他的腿腳都好了,怎麽會死呢!”
長壽散人歎了口氣,看著遠方的山色,平靜道:
“清秋他身為大燕質子,擅自回梁,恐惹大燕怒火因而早已被梁國皇室宗親關入昭獄。”
“梁國大勢已去,歸降異族已成定居,昨日來信,明日午時阿秋即刻將被處置,特來通知我這天師府。”
聽到長壽散人的語氣,白玉棠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怒吼道:
“你是阿秋的師父,看著他在你這府上待了這麽多年,阿秋他敬重你,你就這麽安心看著他死??”
“若是老夫救了他,又能改變什麽?”
從長壽散人並未因為白玉棠的話而動怒,只是抬手搭在廊柱上,淡淡道:
“如若世上的一切不公都要老夫去匡扶,那老夫便不是人,既是天道。”
“而天道,是無常的。”
白玉棠深吸一口氣,見長壽散人只會說些風涼話,心中一股怒意如同積蓄的火山,終於忍不住要爆發了。
“謝過天師。”
“現在,本宮至少知道有什麽事,是我想去做的了。”
白玉棠轉身便走,她的烏發在空中帥出一個絕美的軌跡,快步離開了懸崖樓閣。
清風拂面,長壽散人巍然不動,感受著這份閑散後的微涼。
良久,他幽幽一歎。
“論天道輪回,不外乎貪得一場鏡花水月,終得一場曲終人散。”
離開了天師府,白玉棠解開腕上金線,將長發束成馬尾,出門以後便上了一匹大馬, 直奔禁軍府邸。
馬聲踢踏,白玉棠在府中站定,那些同她一般苦等於花城的禁軍頓時起身跪地,問安之聲此起彼伏。
“來人!”
“劍!”
隨著白玉棠話音落下,立刻有人小跑而來,遞上了白玉棠的那柄華美的佩劍。
“諸位,都是我大燕最精銳的甲士,在這石城裡困住,很難忍吧!”
白玉棠朗聲問道,頓時下方甲士們面面相覷。
“今日本宮做主,我們不要再待在這裡窩囊了,隨我下山!”
聞言,下方的禁軍們頓時眼裡發光,他們都是血衣侯麾下最善戰的精銳,卻在這花城裡做著護衛,沒法回到燕京幫助侯爺平亂,心血難涼!
但是立刻有人提醒道:
“公主,太子和侯爺有令,若無旨意,咱們不能回到燕京。”
聞言,白玉棠瞥了他一眼,猛地抽出長劍。
持劍向天,白玉棠揚起下巴,俯視著下方黑壓壓跪著的大燕猛士。
“誰說我們要回大燕了。”
“起身備馬,隨本宮去一趟大梁皇都,誅殺降賊,穩固中原!”
韁繩調轉馬頭,白玉棠揮動長劍,喊道:
“現在!”
公主的號令如同強心軍鼓,下方甲胄碰撞聲起伏,禁軍們的眼裡帶著熊熊戰意,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回應道:
“憑公主調令!!!”
一炷香後。
天師府中高台,長壽散人單手負在身後,目光遠眺。
在他的視線之中一條黑色長龍從花城中湧出,自天階而下,在一騎白衣的帶領下,朝著光升起的地方浩浩湯湯的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