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的一端,是無邊際的樹林;長街的另一端,同樣是無邊際的樹林。
長街就像憑空出現的一樣。
若不是曾經來過的人,就算花上十天來找,也不一定能找到這地方。
現在已有人在來,他當然是來過這裡的人。
街上沒有酒館,也沒有妓院。
街上只有賭場。
沒有酒,沒有女人,這條街的人難道這麽樸實?
絕不是因為人們能壓製住心中的**,而是因為賭場中本就有無窮盡的酒和女人。
只要帶足了銀子,我保證裡面的任何一樣東西都不會讓你失望。
現在還不是初晨,現在是子夜,最黑暗的時刻。
為什麽很多賭場要在晚上迎客?
隱蔽?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其實道理再簡單不過,那是因為他們要為你留住時間,讓你白天可以乾活掙錢,好讓你在晚上有錢可揮霍。
大多數人在手中無錢時可以減少揮霍,保持理智,可一但手中握著錢,那就完全不一樣了。
這家賭場並沒有名字,卻還是有人徑直地走向這裡。
人本在遠處,現在人已在街中。
他從街東面出現,走向街西。
街不長,卻有一座關帝廟,一座佛塔。
可兩個物什都處在街道的兩邊,賭場卻在街道的中間。
這個走路的人停住了,他望著街東的關帝廟,望了許久。
他走開了,任何一個失掉“兄弟”的人,都不會在關帝廟前待立太多時間的。
但也許沒那麽複雜,因為他要拜的並不是關二爺,而是佛像。
他的手中有武器,沒有人會再覺得那團黑布中包著的是蔥了,現在人人都可以看出來,現在的他,手中握著的絕對是武器。
帶著武器的人拜佛也往往只有兩種目的,一是祈求不願殺人,二是即將去殺人。
萬籟無聲,月色朦朧。
他已經走過了街中的賭場,這次他連一眼都沒有看。
賭場前的街道懼已點了天燈,街端的民居卻是連燈都點不起。
賭場亮得好像一陣火,就在宮宇冬的背後燃燒,他只是孤零零地走向黑暗的邊街。
殘月與子夜,孤影與長街,本就是同樣寂寞的。
漆黑的夜,漆黑的佛塔。
宮宇冬的眼睛比夜還黑。
宮宇冬在夜月下慢慢的踱進塔前。
三層高的佛塔,卻是殘敗的大門,拜佛之人越來越少,塔早已成了破塔。
殘敗的大門“吱呀”一陣就開了。
底塔一片陰黑幽靜,沒有亮光,更不會有香火。
雖然塔內已近破爛,但神案完好無損,佛像也很完整。
這很好,說明還有人誠心拜佛,即使是在被賭場誘惑的長街,也還是有至誠的人。
不管在任何地方,天堂也好,地獄也罷,總是可以分出幾個好人,幾個混蛋的。
宮宇冬垂下了頭,他很少垂頭,但這次他的頭必須要低下。
他雙手合十,閉眼聆聽。
塔內沒有聲音,他在聽什麽?
塔內當然沒有聲音,這聲音只有宮宇冬能聽到。
他聽到了喃喃之音,聲音由低到高,不是賜福的讚聲,而是詛咒。
痛哭,咒罵,世間所有惡毒的話都俱已出現。
宮宇冬卻不能回神,他必須聽下去。
他手裡早已無鐧,他的人也漸漸與黑暗融為一體。
昔日死在他手上的人一百五十七,其中並不全必死無疑,生死完全在他一念之中,可他當時並無好生之德。
壯士斷腕,家人破心,他都歷歷在目。
不聽此怒言,他怎可臥塌而睡;不受此詛咒,他怎能以血還天。
宮宇冬痛苦,上天給了他殺人的才能卻又給了他一顆悲憫的心。
這兩件東西無論放到誰身上,誰都會因此而痛苦。
他卻又偏偏不能缺少任意一件東西。
沒有殺人的才能,他不能作為人而活下去。沒有悲憫的心,他活著簡直不能算個人。
他已不是第一次殺人前拜佛,可他卻希望這是最後一次。
他沒有低誦佛號。一個人在潛心悟佛時,是很難再動嘴誦佛的。
當然也無法握著武器。
也不知過了多久,宮宇冬忽然渴望吃點東西。
他心中不禁感歎,看來餓著肚子獨自拜佛比仇恨還要難受些。
宮宇冬的仇恨固然很深,但他走了那樣長的路,他也明白,萬鷹閣各分堂間互不干涉,這裡的人與三年前的那些人並無關系。
雖有新恨,但無舊仇,所以宮宇冬還可以感受到饑餓。
但有些人的仇恨,即使是摧心挖腑,也絕不會忘下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背後的大門忽然吱叫了幾聲。
他依舊在拜佛, 沒有回頭。
然後他就聽見。“施主需不需要上香?”
一個貧瘦的小僧,一隻手執一束香,另一隻手單手行禮。
他的肚子很空,像是被皮帶扎緊的。
出家人隻食素齋,對待自己也是一毛不拔,絕不會吃得太多,自然就瘦些。
宮宇冬要了三根香,點著。
因為有了香火,原本黑暗的佛塔已經不再黑暗。
夜色淒冷,香火朦朧。
佛塔內沒有別的人,只有宮宇冬和和尚。
宮宇冬回過身,看著和尚。
和尚也抬起頭,看著宮宇冬。
宮宇冬道:“你是這條街的人。”
和尚道:“是。”
“你在這裡多久?”
“三年。”
三年,很普通的時間,卻是以保涵一個人太多的事。
宮宇冬已走了太多的路,一個人走路,必定是孤獨而寂寞的。
但孤獨與寂寞卻是最適合人來思考的狀態。
一個人若是思考得太多,怎麽都會喜歡說幾句話。
現在別說是一個和尚,就是來了一隻貓,宮宇冬也會對它說幾句話的。
宮宇冬問道:“你為什麽要做和尚?”
無論誰都不會無緣無故地變成和尚,假如有一天一個人變成了和尚,他一定有很不容易的原因。
“因為仇恨。”和尚一字一頓地說。
宮宇冬望向佛像,黑暗之中,原應慈祥的佛像幾乎瞬間變得掙擰了。
“聽說心有仇恨的人拜佛,即使是佛像,也會沾染恨意,變得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