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笑道:‘若是吃飯睡覺喝水撒尿的本領,雖是人人都不能沒有,可也沒什麽好比的。’”
“我說:‘我指的第三樣本領,比吃飯睡覺倒是要緊一些,師兄敢和我比嗎?’”
“師兄道:‘師妹別賣關子了。你劃下道兒來,倘若我蘇麻衣接都不敢接,自然也是敗了。’”
“我確認道:‘師兄可是當真?’”
“師兄道:‘你把我看成什麽人了?我蘇麻衣幾時說話當放屁了?’”
“我笑道:‘是小妹無禮了,師兄這等英雄豪傑,自然說話算話。倘若一個人自詡英雄豪傑,說話卻當放屁,即便武功再高明,我瞧也沒什麽資格去找義薄雲天、威名蓋世的展大俠比劃拳腳。’”
“師兄道:‘妹子,你又何必激我?師兄是何等樣人,你當真不知道麽?’”
“於是我便道:‘好。第三局,咱們就比誰命長。瞧瞧到底是你蘇麻衣的命更長些呢,還是我葉青衣活的更久一些。’”
“師兄聽了,站在原地,呆了半晌,苦笑道:‘好,好,好。我上了你的當!’”
“我說:‘師兄要贏這一局,那也容易。一掌把我打死,自然便是你贏了。’”
“師兄呆呆的站了好久,才抬腿往後山走去。我見他彎曲著腰,岣嶁著背,好像一下子老了三十歲,每一步都走得那樣沉重,那樣艱難,便如鎖著千斤重的腳鐐。可是,那一年,師兄才三十歲啊。”
葉青衣說到這裡,兩顆眼淚悄然劃過面龐,輕聲道:“我設計困住師兄,不過是個緩兵之計,並非當真要他一輩子不出蝴蝶谷。我想,只要過得一年半載,等師兄的心境平和了些,便不難體諒我的一番苦心。”
“師兄比任何人都聰明,他自己都沒想明白的事情,別人是勸不來的。事後他待在石窟,我也沒急著去見他。每天盼他自己想明白了,從後山跑出來,抱著我說:‘好妹子,你是對的。一個人武功強弱,又有什麽打緊?咱們何必非要去爭那勞什子天下第一?咱們隻當世上從沒有過‘麻衣神道經’這門武功就是了。’那時我就說:‘是啊,是啊。這才是小妹心裡那個全天下最了不起的蘇麻衣蘇師兄呢!’然後我們重修舊好,快快活活的過日子,豈不是也好得很?”
“可是直到今天,師兄也沒從後山出來。我等了二十六年,也沒等來這句話。”
葉霜撲到葉青衣懷裡,哽咽道:“師父,難道師伯不出來,你也不去找他,任由他在石窟裡鑽牛角尖?”
葉青衣道:“那也不是,其實我半年後便到石窟去見他了。”
“我走進石窟,見他盤坐在角落裡,望著石壁怔怔出神,便叫了他一聲:‘師兄,你還生小妹的氣麽?你跟我出去好不好?’”
“師兄轉過身來,目光往我身上投來,卻不像在看我。那種空洞的眼神,既像從來不認識我,又像我根本不存在,我永遠也忘不了。”
“我心裡一陣絞痛,上去扶著他,說:‘師兄,是小妹不好,小妹不懂事,跟你鬧著玩呢。從今往後,咱們什麽也不比了。你要去哪裡,便去哪裡。你要幹什麽,便幹什麽。’”
“師兄扭過頭來,仿佛這時才看見了我,呆呆的說:‘啊,是你。你沒死,我也沒死。那是勝負未分,勝負未分……’又轉身望向石壁,不理我了。”
“後來我又去了幾次,他看我的眼神越來越空洞,越來越冷漠。再後來,他便開始罵我了。每次從後山回來,在我心裡頭,他冷漠的看著我、惡毒的罵著我的樣子便清晰一分,從前他待我好的樣子便模糊一分。”
“漸漸的,我也不敢去見他了。我怕那個待我很好很好的蘇麻衣會從我的記憶裡徹底消失,那樣我便一點活著的興味也沒有了。”
“可是,即便不去見他,我心裡那個待我好的蘇麻衣仍在一點點的消失,那個冷漠惡毒的蘇麻衣卻越發清晰。”
“那時我每日便靠捧著那件火紅色的嫁衣,來拚命留住那個待我好的蘇麻衣的影子。”
“就這麽前後過了差不多十年,終於有一天,我也心灰意冷了。我想,這個扣是我結下的,也只有我可以解開。只要我死了,第三局的比試師兄便是贏了,這十年裡彼此受的苦也就到頭了。”
“我既抱定死志,便將谷中藥材和一應物事分派給周圍的百姓,給他們最後瞧一次病,那是我這個大夫能為他們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就在我乘舟回谷,準備到師兄面前自戕認輸的時候,一聲嬰兒的啼哭卻將我的魂兒叫了回來。我見湖上漂來一隻小舟,舟上便隻一個剛生下的女嬰,繈褓中只有半塊玉佩和一封留書,書上又隻留下了生辰和盼好心人收留撫養的幾個字。”
“我瞧那孩子那麽可愛,又那麽可憐,便決定將孩子留下來, 自然也就打消了自戕的念頭。”
葉青衣牽過葉冰的手握著,道:“冰兒便是這樣來到蝴蝶谷的。”
葉冰聽著,終於大哭起來。
葉霜道:“師父,那我呢,我又是怎麽來到蝴蝶谷的?”
葉青衣怔怔的想著,突然劇烈的喘起氣來,一手撐著床沿,艱難的道:“霜兒啊……霜兒……我的好霜兒,也差不多……差不多是這樣來到蝴蝶谷的。”
葉霜見她氣息越發虛弱,想起倘若不是戒嗔上門邀鬥,師父便不用服下那枚金丹,也就不會變成這個樣子,道:“都怪那個臭賊禿,把師父害成這樣。”
葉青衣道:“我與戒嗔和尚對過一掌,便知道‘金剛不壞神功’的厲害,以我在‘北冥玄真訣’上的有限修為,即便功力大增,也很難破去他的護體神功。倘若相持下去,當我真元散去,最後還是他贏。因此我本要在第三掌上,把毒摻在真氣裡,一塊送入他體內。”
“他即使能把真氣封在經脈裡,毒卻不免仍要滲入筋骨肌膚之中。那樣一來,即便我內力耗盡,被他當場震死,他縱不死,後半輩子也就沒什麽好日子過了。”
“可是我瞧他見識通達,氣象莊嚴,並不失為一個有道高僧,也就沒使出毒功害他。他說我‘手下留情’,便是指此。”
“他察覺我內息大亂、真氣散逸,以反震之力,封住我幾個大穴,雖使我無法運使真氣,卻也止住了我真氣流失,否則我豈能和你們說上這許多話。可見這個老和尚是有些慈悲心的,往後你們見了他,還須恭敬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