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凌雲和雙姝出了房門,心下均極沉重。隻覺黑夜之中,四野茫茫,萬籟寂寂,偏是一點生氣也沒有。
葉霜沉吟半晌,奔回房中,靠到葉青衣床邊,輕聲問道:“師父,霜兒到底是怎樣來到蝴蝶谷的?”
葉青衣撫摸著她額頭,給她理了理鬢發,擦了擦她臉上的淚痕,慘然道:“世上的苦命人那樣多,誰還不是差不多。”
葉霜道:“那有沒玉佩留書之類的東西?”
葉青衣望著她泫然欲泣的一雙秀目,不忍直視她的殷切目光,搖了搖頭,把她攬到懷裡,說道:“咱們三個,哎,蝴蝶谷一門四人,其實都不過是苦命人。”
既無可作記認的物事留存下來,葉霜念及身世杳渺,萬難探尋,嗚嗚的哭了起來。
葉青衣道:“霜兒,師父待你好不好?”
葉霜抬頭看著葉青衣,重重的道:“好!師父待霜兒再好也沒有了,師父待霜兒如親生一般,霜兒也當師父如親娘一般。”
葉青衣身軀微微一震,沉默良久,才道:“那麽,霜兒,你叫師父一聲‘娘’,好不好?”
葉霜想到師父一世姻緣,為諸般世事所累,她這一生裡的淒苦,已非言辭所能盡述。心中一陣難過,叫了一聲:“娘!”又道:“如果不是老天爺故意使壞,師父師伯早就做了夫妻,這會兒該有多好。”把頭埋到葉青衣懷裡,大哭起來。
葉青衣摟著葉霜,怔怔然間,雙唇微動,似在無聲囈語:我和他也是做過一回夫妻的,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葉冰和展凌雲守在門外,見葉霜出來,忙上前探問葉青衣現下情形。
葉霜歎了一聲,道:“姐姐,師父想見你。”
葉冰忙幾步進屋去了。
展凌雲見葉霜滿面戚容,道:“霜兒,葉前輩她大慈大悲,平生救人無數,想必滿天神佛也會保她無恙。”
葉霜怔怔的點了點頭,良久之後,才道:“凌雲哥哥,你陪我走一會兒好嗎?”
此時月懸西天,微風撲面,兩人走到一處大青石上並肩坐下。
葉霜轉過頭來,借著月光打量了一番展凌雲,道:“凌雲哥哥,我有幾句傻話,想告訴你。你聽了後不要笑話我,好不好?”
展凌雲見她神情莊重,點了點頭,又聽她道:“凌雲哥哥,上個月裡,李述那個壞東西來蝴蝶谷搗亂,被陣法所阻,未能得逞,我料他日後必定又來,因此日日在女山湖上巡查,這才遇上了你們。”
展凌雲恍然大悟,怪不得日間與葉霜初遇時,她是那樣一副提防模樣。
葉霜又道:“你自報家門,我也並沒深信。倘若你是蒙古探子,以求醫為名,混入谷中,那可大大的不妙。”
展凌雲點頭道:“李述膽略非比常人,這個主意他想得出來。”便把李述在太湖冒充自己的事告訴了葉霜。
葉霜笑道:“那你運氣可真不錯。倘若讓他領著太湖上那夥人摸進了臨安,事情可就糟了。”
展凌雲道:“霜兒所說不錯,賈似道雖不是個東西,畢竟權傾朝野,許多事都須他經手辦理。真殺了他,蒙古大軍猝然發難,百姓仍要遭難。”
葉霜噗嗤一笑,道:“凌雲哥哥,你可太也老實。李述哪裡是要殺賈似道,他只是要把太湖十八寨賣給賈似道而已。李述事後必要大肆散布展大俠之子展凌雲出賣抗蒙義民的消息。江湖上雖不見得人人都肯聽信這等荒誕之辭,壞蛋們只要不斷添油加醋、煽風點火,對你小蓬萊展氏一門的聲譽也不能絲毫無損。凡事只要有損於展大俠的威名,便有利於消解大夥兒抵抗蒙古人的決心。”
展凌雲聽得冷汗直下,半晌說不出話來。
葉霜拉了拉他手,含笑道:“我剛才說到哪裡了?對了,我一路領你們來到谷中,一邊卻在計議:倘若你們是蒙古探子,我自然用不著跟你客氣。倘若你真是展凌雲,我那時同樣沒想著跟你客氣。我原以為師父師伯鬧成今天這樣,是因著令尊的緣故,便準備……準備把仇報到你身上。因此上,小妹便老實不客氣的給你們喂了毒。”
“小妹疑心重些,遇事不肯輕易相信,你別怪我。你與兩位張大哥交情深淺, 是否同惡相濟,我當時是不知道的了。咱們乃是初識,卻是明明白白的事。你肯拚命護著我和姐姐,還有什麽可疑之處?你是這樣的好人,令尊又怎麽會來害我師父師伯?自然是我想錯了。小妹傻得緊,給你賠不是了。”
展凌雲嘿然半晌,才道:“霜兒,你怕我為這事笑話你,倒也大可不必。”
葉霜臉蛋一熱,輕輕的道:“不是因為這個。”
展凌雲道:“還有什麽別的事?”
葉霜望著展凌雲,道:“我從前讀書,讀到‘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一句,總是大不以為然。‘白頭如新’者固也多矣,‘傾蓋如故’卻當不得真。有些人認識了一輩子也未必知心,‘白頭如新’這話自然不錯。可要說兩個人偶然遇見,就能傾心如故,歡如平生,我卻不大相信。”
說著捏緊了展凌雲的手,笑道:“今日遇見了你,知道世上原來真有你這樣舍己為人的大英雄、大豪傑、大笨蛋。咱們雖是初識,可也對你佩服得緊,喜歡得緊。”
展凌雲瞧著她,臉上一紅,道:“我哪是什麽‘英雄豪傑’,‘佩服’二字固不敢當,我這樣笨,就更不討人喜歡了。”
葉霜把他雙手捧到自己臉上,眼眶紅紅的,柔聲道:“霜兒就喜歡你笨笨的,可不可以?”
展凌雲道:“還是像你這樣聰明比較好。你聰明機靈的樣子,倒有幾分像我媽媽。”
葉霜一笑,啐道:“好不害臊,誰要做你媽媽了?”
微微一歎,又道:“你有媽媽,我卻沒有。你是不是故意氣我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