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暖,有徐徐涼風。
蜀地的太陽公公依然羞澀躲在雲層後,不肯見人。
因今日午時有事,孟玥特地安排外賣送餐提前一小時,如今四人都已用過,聚在新世界酒館裡一邊消食,一邊等待了零的到來。
昨日有安排,初至大院的乾細娥會留下來看家,不摻和這起江湖恩怨。
畢竟,昨日得知內情的徐洛魂,加上一些蛛絲馬跡,可是看到了今日的刀光劍影,腥風血雨。所以為安全計,留下人來守家也是合情合理。
至於能否守住,孟玥暗中早有安排,所以可以放心。
只是不知,今日的局,誰在局中,誰,又設計了誰,為的,又是什麽目的。
孟玥現在在櫃台後,抓緊時間指導乾細娥,將釀製好的清溪流泉,倒入櫃台後的九個酒壇中。
這既是個體力活兒,也是個精細活兒,因為酒壇另有玄機,倒酒時手法和力道,都有要求,所以一小會兒的功夫,乾細娥的小臉上,就滿滿都是汗珠。
小女孩兒嬌嬌弱弱的,但骨子裡堅強韌性,咬著牙,不叫苦不叫累,一直按照指導執行著,孟玥在旁邊看得越發滿意,欣賞之色表露無疑。
徐洛魂和葉繁星則坐在原本客人的座位上,交流著上午對練時的得失,比如如何控制呼吸節奏,如何調整步伐,如何讓氣在體內更快運動,以及干擾乃至侵蝕對手的氣,發揮神的功效。
葉繁星如今初步掌握氣,學會了自己命名的流光,也覺醒了一種神的運用方式,讓小女孩不停流淚的悲痛莫名,如今正是興致高昂,探索欲暴強的時候。
今早時間不多,也拉著徐洛魂進行了高強度的對練。
雖然流光被徐洛魂更快的身體速度反製,悲痛莫名更是無法干擾對方的神,兩者不起作用的情況下,不死印法加四情劍之懼,讓葉繁星依然沒有還手之力。
但進步顯而易見,今日的他,已經能夠讓徐洛魂出第二劍,甚至第三劍。
兩天對比的進步速度,徐洛魂斷言,三年後,十五歲的葉繁星就將超越現在自己。
當了零掀開門簾,走進酒館時,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熱火朝天,生機勃勃的景象。
了零還是昨日那般打扮,全身包裹嚴實的黑色僧帽和僧袍,只露出面龐和一小節如因的劍身。
她口宣佛號,略顯不禮貌地打斷了屋內:
“阿彌陀佛。”、
“幾位施主,貧尼又來叨擾。”
孟玥示意乾細娥繼續做事,小身子從櫃台後繞了出來,右手隱蔽地在身後,給徐洛魂和葉繁星打了個手勢,示意安坐,由自己應付,身子徑直迎向師太:
“阿彌陀佛。”
“師太可曾用過午食?”
了零雙手合十,做佛禮:
“貧尼已用過,謝孟施主掛懷。”
不等孟玥回應,再次開口追問:
“不知今日之事,是否已經妥當?”
孟玥和徐洛魂心底都是一緊。
了零如此急切,已失佛教禪定真如之意,佛心瀕臨破碎。
孟玥面上不動聲色,腦筋急轉,思考著方凌峰昨日提供的話語,是否會進一步刺激對方,提前崩潰。
她微笑,笑意柔和:
“師太放心,縣長那邊已經回話,我們可以打著協商勞工外派的名義,與北洋政府的代表進行磋商。”
“時間由我方決定,對方已在居所等候。”
她猶豫了一下,包裝語言,道出自己真正的核心目標:
“不過對方代表提醒,此行乃是公乾,身有要事,希望不要出現流血事件。另外也托我向你轉告,賈中華已為今日準備二十余年,請放心放手施為。”
話語間,有些矛盾,但這是孟玥故意為之。
她相信,對面之人雖然被評價為智愚,但作為當事人,應該能聽懂話裡的潛台詞。
了零聽了孟玥的話,仿佛死機了一般,陷入沉寂。
一時間,酒館內,只剩下乾細娥汩汩倒酒的聲音。連葉繁星也知道此時不是胡鬧的時候,所以格外安靜。
良久,了零終於有點表情,仿佛從長久夢境中蘇醒,只是乾裂的臉上,泛出一絲柔和:
“貧尼明白了,謝過孟施主。”
明白什麽,謝什麽,依然閉口不言,徐洛魂有所猜測,而葉繁星則是難受得想吐血,平生最恨謎語人。
了零可管不了後面一大一小兩個男性的心理活動,繼續說道:
“既已安排妥帖,也不便讓他久等,我們即刻過去。孟施主,可好?”
話中意思雖然還是催促,卻沒了之前的浮躁和急切,似乎剛才接收到的信息,平複了她的崩潰。
孟玥不做推辭:
“既如此,請師太稍等,待孟玥更衣後,就出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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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縣,民主廣場往北,是如今的縣政府辦公署,其實也就是原來清廷的縣令府邸,整體面積,較之孟家大院還要大上幾分。
由於清末吏治腐敗,縣令大肆斂財,亭台樓閣,花草樹木,香榭水台,建了不少,看起來要比孟家大院華貴堂皇許多。
前院被改造成民主廣場後,後院的宅邸居所正好稍加收拾,就成了政府辦公區。
另外還有部分多余房屋或者廂房,也就順理成章的成為大小官員所謂的官邸,和接待重要來賓的客院。
葉繁星走在其間,雖然早有耳聞,但對比自家大院空落寂寞的場景,還是忍不住低聲罵了一句:
“狗大戶!”
然後,腦袋上,就挨了一記姐姐的鐵拳關愛。
孟玥此時代表孟家,神態清冷高貴,身上穿著一身朱紅色女式中山裝,和同色西式長褲,腳上套著皮鞋,右手拿著輕竹,不疾不徐地,像帶著跟班似的,帶著身後三人跟著引路的政府工作人員。
雖然跟班中有一位是尼姑打扮,但是大勢力話事人的氣場,展露無疑,像極了葉繁星過去觀看港片裡,各方大佬參與談判的架勢。
有點矮,也有些平,但是今日的孟玥,驚豔了身後的徐洛魂,在心底留下一抹淺淺的倩影。
孟玥鋪捉到了徐洛魂的驚豔之色,很是滿意自己今天的出場,對於後續的事情進展,更是期待。
稍許,工作人員引領到客院後,一番通稟,就告辭離去。轉而,一個手腳修長,身形精瘦的漢子從院內走出,來到四人身前,拱手作禮:
“堂主已在院內等候,請諸位隨我來。”
說完轉身就走,沒有多余話,直進主題,簡潔幹練,與賈中華的軍人作風一脈相承。
孟玥頷首,帶著身後人舉步跟上。
倒是徐洛魂,聽過聲音,略一思索,叫出了眼前人的名字:
“你是,甲九吧?”
葉繁星聽成假酒,好懸乎,差點沒一踉蹌栽倒在地。
前面的人沒有回頭,繼續引路,聲音沉穩傳來:
“少主既點破身份,甲九也就見過少主。”
“此時任務在身,而且門內對於少主的追殺令依然有效,按規則,甲九就不向少主見禮,待少主躲過後續追殺,甲九再補全。”
徐洛魂微笑:
“規矩我懂,你放心。”
“今日既然能在這裡看到你,說明你在青龍會四月堂任職?”
甲九狀似向上級匯報,無意隱瞞:
“甲九現為四月堂副堂主,專司協助堂主,監督M國和蜀地的勞工外派事宜。”
除了零外,其余三人都是目光一閃,找到正主了。
說話間,已來到客院的大堂。
堂中顯見經過一些布置,原來的桌椅和盆栽器物都已收走,隻留下一個空空蕩蕩的屋子。
堂中,站立著一人,蜈蚣臉,面容凶狠,身材高大,雙手環胸,穿著月白色長袖緊身針織長衫,只是長衫下擺左右散開,兩條粗壯大腿上分別掛著猙獰的凶器。
變形刃,鋸肉刀!
火藥槍,路德維希步槍!
此人正是青龍會四月堂堂主。
只是他環胸閉目調息,單看身形,尚不知是賈中華,還是峨眉派的方凌峰。
一見到此人,路上一直在默念佛經的了零忍不住了,幾步踏前,越眾而出:
“是你??!!”
堂主聞言,睜開眼睛,注視著了零,內中包含多少愧疚,責備的複雜神情,誰也看不清,只聽低沉沙啞的嗓音響起:
“是我。”
孟玥和徐洛魂對視一眼,聽嗓音是賈中華沒錯,方凌峰要更加柔和平穩。
如此看來,三人中真正糾葛在一起的,是了零和賈中華,而方凌峰更像個局外人。
了零佛號也不念了,幽深眼眸中發起波瀾,竟然直接趟出了滴滴細流:
“二十多年了,我來了。”
“你不該來。”
“但我還是來了。因為你在這裡等我。”
兩人對話,多少哀怨纏綿,量不盡歲月娑婆。
葉繁星有些傻眼,聽到對話,他想笑,因為這是標準的古龍文對話,但是聽到對話,他又想哭。
同樣作為魂穿者,他一直對三人的故事,很有代入感。
而古龍的韻味,旁人看起來,意蘊悠長,十分帶感,可是作為當事人,血淚訣別,魂斷天涯,半紙離殤,半生荒唐。
故事如此,人亦如此。
所以葉繁星一直希望三人有個和和美美的好結局,就像小魚兒,就像李尋歡。
而如今,只有意難平。
賈中華避開了零有些灼熱的眼神,掃視其余人等,沉聲吩咐:
“長歌,帶孟大小姐和這兩位先生,去後堂休息。我與這位師太有事相談,在我出來前,大堂封閉,任何人不得靠近三丈之內。”
說話間,殺氣四散:
“違者,殺無赦,包括你們!”
徐洛魂精光一閃,最後一句話,對於軍人,多余且很不恰當。毫無疑問,這是一個警告,是賈中華,對包括自己下屬的青龍會四月堂在內,所有人的警告!
昨日的想法越發成真,徐洛魂的心就越冷。
被叫做長歌的人,正是被稱為甲九的副堂主,沒有絲毫遲疑,低頭稱是,然後向三人示意,請。顯見是要遵循堂主命令,帶走三人。
孟玥此時淡然開口:
“賈堂主好大的威風,我孟家家主帶著誠意而來,結果連張椅子都沒蹭上,就被趕到他處。莫非,我孟玥的臉,和青城派的尊嚴,你們青龍會都沒有放在眼裡?”
此話,毫不客氣,直接拉起了場內的緊張氣氛。
葉繁星有些惴惴不安,他此時已經清楚明白,場內任一一人,都可以戳死自己這個新鮮出爐的江湖新手,是故有些緊張,但是並不畏懼。
在孟玥表達了不滿後,甚至靠近了孟玥,準備戰鬥中充當人肉沙包。
賈中華聞聽孟玥的言論,自然也感受到場內漸漸彌漫的緊張,還有來自葉繁星若有如無的敵意,那是氣,在警告。
雖然非常微弱,但不容小覷,對比之前的菜雞,完全是天壤之別。
他看了徐洛魂一眼,此人依舊平淡,深沉如一湖死水,不見波瀾,也不見深淺。
賈中華無意現在與孟玥糾纏,畢竟,了零和四月堂,才是當前重點。他沉聲道歉:
“是賈某行事無端,請孟大小姐見諒!”
“只是賈某確有要事,亟待辦理,故而只能請大小姐移步後院,稍事等待。隨後,賈某會致以歉意。”
話很短,也很客氣,只是其中的意思,堅定不容拒絕。
孟玥還待開口,前面的了零師太,回過頭來,乾裂臉上溪流潺潺,眼神哀怨:
“孟家主,算貧尼求你好嗎?”
所求何事,無需言明。
孟玥一僵,扛不住了零如此哀求,心中一歎,該發生的,避免不了。遂緩緩點頭,勉強讓步,話裡有話:
“本家主給了零師太一個面子,希望稍後還能聽師太講一講峨眉山的貝葉經,也希望賈堂主能給我一個好好的交待!”
“帶路!”
轉身, 拂袖而去。乾脆利落,語氣威嚴,盡顯一位家主風范。
徐洛魂自覺跟在後面,按照他的推算,此時還不是這場局啟動的時候。
葉繁星則是在賈中華和了零的身上瞅了又瞅,終於忍不住對兩人說了一句話,也不管聽者什麽反應,轉身就小跑著出了大堂。
那句話是:“我也是魂穿者,很理解你們的情況。無論如何,希望你們三人都能幸福!”
余音消散,堂內隻余這對恩怨糾纏二十余年的人,相對而站。
良久,了零打破沉默,聲音哽咽:
“國泰和民安因為災病,已經去了,不過都留下一子,師傅分別取名賈若瑜和方明,寄養在兩個良善之家,沒有斷你們兩家香火。”
“師傅也承諾,會給他們最好的教育,和最好的前程。”
“你可以毫無掛礙了。”
話語中的信息量極大。
然而,賈中華不為所動,只是複雜地看著了零:
“你還有多少時間?”
了零乾裂臉上的柔情浮現:
“最多十日。”
賈中華目光中閃過一絲悲涼:
“你應該在峨眉山,不該在這裡。”
了零柔情不變:
“我把所有留在了峨眉山,余生十日,我想留給你!”
賈中華眼中的悲涼已經無法抑製,他閉上眼睛,努力抑製。
翻卷乾涸的土地,受不起渾濁黃河的洗禮。
低沉嗓音響起:
“來吧!”
音落,軟紅起,一抹胭脂劍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