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長笑得前俯後仰直拍桌子。
惹得周圍酒客紛紛側目。
門外擼貓的傅老頭不著痕跡瞄了他一眼,吐了口煙圈,緩緩閉眼。
“隊長,你是山上人?”
令狐沒理會他的嘲諷,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他知道隊長身份神秘,雖平日裡吊兒郎當,可身上若有若無的那種氣息,令他忌憚無比,還虧的是他天生感官敏銳,一身武功修為隱隱碰到那扇門的前提下。
山上,指的是踏上修行之路的修仙者,山上修行無歲月,山下紅塵已千年,山上和山下,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令狐自懂事起,便經常聽父親令一刀講一些修仙者飛天遁地降妖除魔的故事,心生向往。
八歲起,便苦練父親傳授的刀法“日月斬”,總共只有兩式,一式為:烈日當空,一式為:圓月高懸。
若想練好“日月斬”,除了每天鍛煉肉身體魄以外,還要修煉內功心法,才能將這刀法的威力發揮出來。
聽父親說,這刀法威力無窮,可降妖除魔,現在想來都是騙他的,果真如此厲害的話,父親也不會因公殉職了。
“拔刀百萬,其意自現”
這是他爹令一刀最後遺言。
雖然不是多高明的刀法,令狐還是從八歲練到了十八歲,十年,每天都練習拔刀,刀鞘都換了上百個。
那把刀,是他爹留給他的,除了鋒利異常,沒什麽特殊。
隊長意味深長的笑了笑:
“你的刀法對付山下的人還算馬馬虎虎,遇到山上的人,那就只能等死嘍”
“有機會,我帶你去山上看看?”
令狐知道他無利不起早,果然,那家夥懶洋洋扔下一句話:
“你結帳,我沒錢”
說完還不忘站起身拍了一下隔壁客人的肩膀,大喝一聲:
“喝酒別鬧事,不然抓你們吃牢飯”
嚇得那桌客人膽戰心驚急忙點頭。
惹得他哈哈大笑。
令狐結完帳,掏出十兩金元寶,在隊長眼前晃了晃,氣的他咬牙切齒,找傅桂換成了一百兩碎銀子,走出酒館。
李鐵牛好奇跟了出去,街上行人不多,令狐輕車熟路來到他家隔壁的破舊老宅子,推開大門走了進去。
隊長緊隨其後若有所思。
院內,房屋雖破舊,卻打掃得乾乾淨淨,小火爐旁,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瘦小的身軀,穿的破破爛爛乞丐一般,扎著兩個羊角小辮,臉上熏的烏黑,兩個大眼睛十分明亮,正蹲在地上熬藥。
屋內不時出來陣陣女子咳嗽聲音。
令狐蹲下身,摸了摸小丫頭腦袋,笑著輕聲道:
“小青青,這裡有五十兩銀子,一定要藏好,別給外人看見,記得給你娘抓藥,買些油鹽米面和衣裳,別亂花,留些銀子過冬”
小女孩顫抖的手接過布袋,兩隻大眼睛瞬間紅了眼圈,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七零八落。
激動的說不出話來。
令狐又摸了摸她那黑乎乎的小臉蛋,笑了笑,站起身離開。
隊長站在大門口雙臂抱懷,依靠在門框上,似有若悟。
“恩人?”
令狐走出大門,點了點頭。
“八歲那年冬天,父親殉職,家裡也被賊人洗劫一空,大年三十那天,我和妹妹差點餓死”
令狐語氣輕松,仿佛事不關己。
“除夕晚上,在家裡又冷又餓,妹妹哭得很慘,感覺快不行了”
李鐵牛神色凝重了幾分,望著那個一臉笑意的家夥。
“那時候我舅舅還不是縣令,還沒來長安城,整個長安城,除了妹妹,我沒有一個親人”
“就在快堅持不住的時候,突然聽到院子裡有動靜,一下子渾身充滿了力氣,跑了出來”
“只見隔壁牆頭露出一個腦袋,正是剛嫁進門十六歲的新娘子,她像做賊一樣慌張,扔下來一個布袋,裡面有幾個包子,還有幾枚銅錢,後來又扔下來一件大人穿的棉襖”
令狐說著說著,突然蹲下身,凝視前方,面無表情,良久:
“當時吃飽了,穿暖了,就覺得,活著真好,心裡暗暗發誓,再也不要挨餓受凍”
隊長沉默半晌,蹲在他身旁,看著巷子裡人來人往,遞給他一個香蕉。
“後來,半夜裡,聽到隔壁傳來新娘子的哭喊聲,仔細一聽,才知道,原來她丈夫發現家裡少了東西,便狠狠打了她一頓”
“再後來,她丈夫染上了賭博,家裡東西全沒了,被追債的人活活打死,她也因常年勞累落下病根,母女倆相依為命至今”
令狐一口氣說完,久久不語。
“雷捕頭傳下話,咱倆這幾日不用去輪值,消停幾天避避風頭,孟大人又要焦頭爛額了”
隊長起身伸了個懶腰,有些幸災樂禍。
“你踹倒的那個公子哥跟大理寺什麽關系,竟能讓一個左寺丞為他出頭”
“小狐狸,你可能不知,大理寺的掌舵人也姓宇文”
“大理寺卿?活閻王?”
“嗯,就是那個令百官聞風喪膽的老家夥”
令狐默默點了點頭,知道這次惹的麻煩不小,大理寺黑衛諜子滿天下,以後要更加謹慎。
“這個聽雨樓有點意思,和黑月脫不了乾系,背後勢力盤根錯節,真是膽大包天,堂而皇之的在長安城做起了生意,嘖嘖嘖,真以為沒證據就拿她沒辦法嗎”
隊長白淨秀氣的臉龐,透著一絲猙獰。
令狐似乎看到了聽雨樓的結局,誰要得罪了這個瘋子,不死也得掉層皮。
自己與隊長不同,沒有身份背景,不敢光明正大的蠻不講理,只能偷偷摸摸把敵人乾掉。
兩個人性格不同,做事風格自然不同,一明一暗,配合極為默契,一年來,不知多少惡人折在二人手上。
“對了,你還是去看看那個老乞丐吧,說不定現在已經是個死人了”
“此話怎講?”
隊長豁然起身,驚訝無比。
“大戶人家出來的孩子就是不一樣,不知民間疾苦,懷璧其罪的道理不用我說了吧”
看著一臉嘲弄之色的令狐,李鐵牛有些尷尬,摸了摸鼻子,不解道:
“大白天的,殺人奪財?不可能吧?”
“在這魚龍混雜的長安城,還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我親眼見過兩個人為了一個饅頭生死搏殺”
令狐搖搖頭,仿佛不想提起曾經往事。
不等他把話說完,隊長早已邁開步子衝了出去,消失在街巷人群,他要去看看那個老乞丐,如果真如這小子所說,那他就成了間接害死老乞丐的凶手。
令狐沉默半晌,起身回家。
他沒告訴隊長,為了一個饅頭生死搏鬥的兩個人,最後都死了,那個髒兮兮的饅頭,被九歲的他拿走了。
整個下午,令狐躺在家裡養精蓄銳,懷裡的鬼面令牌傳來訊息,傍晚去陰陽司報道。
他也不知這鬼令牌是何材質,竟然能神念傳音,心中愈發期待。
傍晚,夜幕降臨。
令狐換了一身黑色勁裝,腰挎長刀,肩頭蹲著一隻灰色小猴子,正是那隻長了六隻耳朵的小六子。
“小六子,今晚吉凶如何?”
令狐心中如此想著,魂海之內響起一道稚嫩懶散的聲音:
“看不見也聽不到,被什麽東西擋住了”
每次出門,令狐都會像佔卦一樣,請教這隻六耳小猴,多年來,小猴子也沒讓他失望過,靈驗無比。
今日卻不知怎麽了,竟然算不出來。
既然算不出,那就帶著它,以防萬一。
街道無人,宵禁時辰,沒人敢出來瞎溜達,被巡視的城衛軍逮到,後果很嚴重,至少,普通百姓是不敢違犯。
雖然四下無人,令狐依然戴上人皮面具,縮骨功讓他的身材高大了幾分。
寂靜漆黑的街道,只有他的腳步聲沙沙作響,偶爾能聽到遠方傳來微弱的雜亂聲音。
那是東西兩市裡的夜市以及風月場所,燈火通明宛如白天,持有市署令牌方可進入,不受宵禁限制。
這是長安城作為大唐帝都獨有的特色,地方州府可沒有這個待遇。
靈境胡同離黃泉巷不算太遠,隔著三條街道,半個時辰後,令狐來到了巷子入口。
放眼望去,整條巷子如水井一般深不見底黝黑一片, 兩旁鋪子偶爾的燭光隨風搖曳,更令人窒息。
令狐走在其中,有種踏入黃泉九幽的錯覺。
巷子兩旁的棺材鋪壽衣店雜貨鋪等等,大門全部大敞四開,門外兩旁的空地上,點著兩根蠟燭,不知何意,燭光搖曳陰森詭異。
整條巷子一個人也沒有,寂靜的令人不寒而栗。
肩上的小猴子左顧右盼,眼珠子紅光閃閃,神色急不可耐,似乎看到了什麽。
令狐目不斜視緩步而行,實則手心出汗如履薄冰,這種壓抑的沉悶感,如一座大山壓在心頭,呼吸困難。
依他狠辣沉穩的性子,就算面對大理寺一品劍修的死亡一擊,都沒有這般難受。
仿佛前方就是屍山血海無間地獄,每走一步,宛如一柄大錘敲在心頭。
這還是他將俗世武功幾乎修煉到極致的前提下。
一柱香後,陰陽司緩緩出現。
令狐背後已然濕透,清秀的臉龐卻更加平靜。
舊道觀的大門緩緩打開,露出一個腦袋,衝著令狐嘿嘿一笑,點了點頭,隨即望了望對面陰森大宅,趕緊手忙腳亂關上大門,留下一臉茫然的令狐。
正是那個年輕的道士。
道觀對面,陰陽司牌匾兩側,掛著兩個血紅色的大燈籠,如兩隻猩紅的大眼珠子,冒著微弱紅光。
令狐來過三次,這是第四次,從未見過這兩盞陰氣森森的紅燈籠,
此時,兩扇黑色大門緩緩打開,就像地獄之門,向他招手。
令狐沒有絲毫猶豫,邁步而入,大門緩緩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