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述眼看這般震撼人心的場景,眸子裡也不免染上哀傷,為這些生命悲痛的同時,他注意到一些星光閃爍在白日中,他忽然想起,蘭若山上的妖魔死後,會化成一顆顆星點,凝結成妖霧,但是這些鎮民妖化成魔後不僅很難殺死,而且死後不會化作妖霧。
沿著血路一直前行,原本美好的鎮子,此刻已然成了屍山血海般的地獄景象。
血凝固後,土地散發著難散的腥氣,在這上面艱難行走的每一步都仿佛陷在泥沼中,他們便這樣,一步步踏著生命前行。
陳述沒有像沈濟一樣閉著眼不忍觀看,也不像旺財般專心致志地朝目標前行,他看著這人間煉獄,撫摸著這片被死亡籠罩的土地,他掃過那些弟子或驚恐、或怨恨、或享受的表情,又轉過神來,望著不遠處的妖霧,他在思索——何為人。
這個問題很多人一輩子也不會有答案,或者說,這個問題根本就沒有固定的答案,但是陳述需要一個答案。
他翻開掌心,正溫熱。
一撇一捺組成的人字在他掌心亮起,仿若第一縷晨光熹微,又似夜晚間星辰閃爍。
穿過妖霧時,仿若穿過時間的盡頭,一片混沌。
“喂!陳述?”
一個聲音在混沌中響起,使他如夢驚醒。
沈濟拍著陳述的肩膀,面色凝重。
陳述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站在大霧前。
“走啊,你怎麽停了?”沈濟問道。
陳述眼睛一疼,緩緩說道:“我感覺前面有危險……”
“這妖霧是它們最後的防線了,咱們得小心點。”沈濟說道。
日出前,本該統領眾人的韓曜與宋明德親自下場,只是時至晌午,這場災難幾乎被平息,剩下的妖物像是約定好了一般,竟在同一時刻內退至妖霧之後,二人隨之追進霧中,便再沒有了消息。
“那些東西很聰明,像是有人指揮。”曹子意率領曹門一眾弟子也來到霧前。
“先生,山上的妖魔,下山來了?”陳述問。
“可能是山上的封印松動了吧,竟讓這些家夥逃了出來。”曹子意聳肩道,“但是問題不算大,就算他們逃了出來,也會被封印剝離至少七分力。”
“話說,你們怎麽還沒走?”曹子意問道。
“我有個朋友……”陳述沒等說完便被曹子意揮手打斷。
“不管是你的什麽朋友,如果是在這妖霧後邊,那你就不必進去了。”曹子意看著陳述,見他想說話,便又補充道,“不管他是人是魔,只要在這妖霧之後,都不會有活路,除非我們都死了,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陳述沒說話。
“田獵鎮這麽多人,全都是該死的?我和師父在這兒待了一月,幾乎沒被人惡過,他們本來都能活著。”沈濟有些語無倫次,“是你們親手殺死了他們。”
“妖物必須被殺死,再說,這白帝城域無人不該死。”曹子意看著沈濟說道,“你好像對我們有很大的成見,我不知道我們斬妖除魔犯了什麽錯。”
“你不必再裝,要沒有你們,他們又怎麽會化成妖魔?”沈濟盯著他道。
曹子意被氣笑了,問道:“你這話真可笑,難道是我們把他們變成了妖物?”
“不然呢?”沈濟反問道。
曹子意一愣。
“你小子什麽意思?”曹門弟子圍上來,刀劍已出鞘。
沈濟也拔劍道:“就是這個意思。”
“殺了他!”一小隊頭領命令道。
眾人便向沈濟殺去。
“住手!”曹子意喊道,“你這麽說,可有什麽證據?空口白牙可不能憑空汙人清白。”
“我可沒時間跟你糾纏。”沈濟說罷,便躍入霧中,“你還是問問要殺我那人吧!”
“先生,我替他道歉了,他說話不過腦子,您別在意。”陳述拱手行禮後,也帶著旺財追入妖霧。
曹子意皺眉看向那名為曹元慶的小隊頭領,問道:“小慶,你到底知道些什麽?”
這山下的妖霧與山上的妖霧不同,蘭若山上的妖霧風吹即散,此鎮中迷霧內不僅蹤跡難尋,而且無論如何也散不去,比起霧更像是一個白色的籠子,在這其中別說是尋找沈濟,能不走散已是奇跡。
陳述與旺財顯然不是奇跡。
霧中偶爾有星點亮起,陳述便追著這一絲光亮,途中一切開始消失潰散,逐漸深入大霧的過程中,陳述的身影也消散於霧中。
“恩人……恩人……”
耳邊響起呢喃。
陳述本該在霧中迷失,卻被這道聲音喚醒,他睜開眼,竟在霧中見到一條黑色的線,他伸手去抓住,發現這條線是從他的額頭處生長而出,他拽了兩下,這黑線不為所動,他額頭也什麽感覺,實在找不出原由,陳述便走向黑線的另一頭。
穿行大霧中,安靜得仿佛這世界上只剩他一個人,他像是一個孤獨的朝拜者,尋住一絲蹤跡便義無反顧地衝向神佛。
可惜這裡沒有神佛,只有妖魔。
線的盡頭,是一個黑色的符號,像是字,又像是某些騙子隨意畫出來的符。
這個符號是這條線的終點,也是無數條線的起點。
他向外蔓延的黑線像是無數條觸手,而這些觸手又另外分離新的肢體,它們開始朝陳述刺來。
陳述想逃,卻發現他身體的控制權已被額頭上這條看似無害的黑線奪去,只是一瞬間,他便被那些黑線捅了個通透,它們穿過陳述的身體,圍繞他緩緩纏成了一隻黑色的蟲繭
陳述感受到生機的流逝,飛快地甚至超越過往的時間,他的生命凋零在繭中。
終於,他沒有時間可以流逝,他的壽元走到了盡頭。
在生命之外,他終於看見了人。
他看見他們額頭上連接著黑色的線,他看見了白樹和白阿吉,另有青衣劍客、長衫儒生,看見了很多很多他沒見過的人……
終於,他見到了沈濟醫師、大狗旺財、還有曹子意先生和他率領的一眾弟子。
他們失散在霧中,也終將於霧中相逢。
最後,他看見一張恐怖的面孔,他的下半張臉被黑線縫合在一起,他緊閉著眼睛卻流著淚,這人的額頭上沒連著黑線。
“恩人,快閉眼!”
白蘭兒的聲音響徹整個世界,仿佛貼在陳述耳邊拚盡全力地嘶吼。
陳述想閉眼,可是他已經死去。
他看見了這雙潔白的眼睛,純淨的仿若無物,像是一片極樂淨土。
大霧彌漫,眾妖魔匍匐,它們跪拜的巨大黑色符咒仿佛一個王座,王座上結出一隻黑色的繭。
“撲通——撲通——”
黑繭裡響起擂鼓般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