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述手裡握著青色玉玨,猶豫在鐵鏈與符咒封住的黑色木門前。
最終,他推開門。
門裡是一片黑暗,陳述走進其中,黑暗中似有一道光亮,他朝著微明走去,發現光源來自於一面銅鏡,陳述帶著疑惑的目光看去,銅鏡似雲箋,其上狼毫細細勾勒,層層渲染,一段段記憶便如同一幕幕工筆畫呈現在眼前。
“我叫子歲,我叫子歲!”——子歲對著銅鏡裡這張俊美的小臉說著。
說罷,他站起身,一身麻衣,腳踏草鞋,雖個子不高,卻不算瘦弱,畢竟娘親和他總能吃些較好的食物。
走出門,他看著來往行人。
他們扛著鋤頭,或是拎著鐮刀,總之形形色色,和金色的麥浪一樣,起起伏伏。
他和娘親就住在田間。
“呦,小雜種!”有個高個兒的漢子瞅著他笑道。
“我……我……”他脹紅了臉,他的名字他還是沒有說出口。
他賭著氣回到草屋中,想了想,還是拿著他的專屬鐮刀,趕往田間。
田埂上的那個又黑又醜的女人是他娘親,又黑又醜也就算了,她的身體還壯的像頭牛。很難想象她能生下一個這麽漂亮的兒子。
子歲大喊一聲娘親,便和娘一起揮舞著鐮刀,奮力地收割著麥子。
他知道她不是自己的娘親,或者說她也是自己的娘親,他有兩個娘,一個又高又壯不辭辛苦地勞動在白天,一個美若天仙在夜裡溫柔的哄他入眠。
糙手拉著小手回到家,纖指為他理好被子說著悄悄話。
入夜,麥子被風吹動,子歲一閉眼就能看到金色的海洋。
有娘親在,他好幸福。
有我在,娘親也一定很幸福!
其實他沒見過海,只是聽娘親講過海。
娘說海洋是深邃的天藍色。
子歲信誓旦旦得好像見過海,他說如果有海,海一定是金色。
潮起潮落在耳邊,歲歲年年。
後來的子歲才知道,原來娘不是凡人。
子歲他娘白日裡醜得慘絕人寰,夜晚中美得不可方物。
人們都說他是半個神仙,不止因為她的半邊美貌,更因為她常常施法濟世救人,平定災禍。自從她娘倆來了以後,風調雨順,連年豐收,就連山上土匪也卸了刀槍,重持鋤棒。
第二年,他們住進了城裡。
子歲八歲。
第四年,溫城百姓為她立了生祠。
子歲十歲。
第五年,豪紳出資為她娘倆建了一座富麗堂皇的庭院。
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經沒人再叫他雜種。
子歲常常關注他的娘親,娘親的頭髮為何白的如此之快?娘親總是讓他讀書,他說他想修行,也像娘親一樣變成仙人,救苦救難,普渡眾生。
“娘,我不想讀書,我想當仙人!”
“小歲,仙人可不是那麽好當的。”
“仙人也會有煩惱,仙人也會有法力耗盡之時。”
生祠立了一年,娘親飛速老去。
“娘,你怎麽老的這麽快?仙人是不是不會死?娘親,你一定不要死。”
“娘親不會死的。”
“拉鉤!”
“娘親跟小歲保證,娘親一定不會死!”
“我不要保證!我要拉鉤!”
“好,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愛你!娘親!”
“跟誰學的。”
“嘿嘿!”
神仙也會死嗎?
豪紳的頭頭叫周鴻風,他屁股後邊總跟著一個捧臭腳的鄉紳,叫沈喜山。周鴻風領著古真、祁雷、沈喜山,四個大戶合資建成了仙人居所,其中沈喜山既是出資人,又是監工,他在外地有個兒子叫沈通。
住進這堂皇庭閣時,院子裡長滿了紫蘇。
子歲這年十一歲。
娘親頭髮已經全白了。
短短一年,她老得走不動了,臉上的皺紋甚至能夾死蒼蠅。
城中木匠送來了一個帶輪子的木頭椅子,子歲推著他的娘親,走遍溫邑城所有的街道。在他推著輪椅時,娘還要監督他背書。他問娘為什麽老讓他讀書,娘說因為她記得他的父親很喜歡讀書。
“娘,他拋棄了您!”
“你父親沒有。”
娘親第一次衝他發火。
“你父親永遠不會拋棄我。”
“那他怎麽不來找您?”
“因為我還在你父親身邊陪他。”
子歲不再說話,他試著想象“他”的模樣。呵,一點兒都想象不出來。拋妻棄子的家夥能長什麽好人樣?
“小歲,娘帶你出來,似乎是個錯誤的決定。”娘親望著天空。
今天是個大晴天,萬裡無雲。
“娘親做什麽都是對的。”
“這個給小歲。”娘親從脖子上摘下他一直戴著的吊墜。
這是半塊玉環,橫過來像是一座拱橋,又像是湖面上倒映的月牙兒。這潔白無瑕的白玉上刻著兩個字——天命。
“這是小歲本來的名字。”
“娘喜歡哪個我就叫哪個。”
娘親伸出手,子歲蹲下身子。她寵溺的愛撫他的頭,又老又醜的臉上盡是溫柔。
“小歲長大了。”
“是您變老了。娘親老得比我長的還快!”
娘親笑笑, 沒說話。
一瞬間風雲變幻。
老天下起了暴雨,子歲從來沒見過這麽大的雨,老天好像哭慘了,要把這些年欠的雨水全補上。
濟水河決堤了。
這是出自沈家的手段。
洪水來勢凶猛,百姓毫無準備。這瘋狂的猛獸一口吞掉了大半座城。
子歲娘親的生祠被衝塌了。
娘親飛上天空,製止了洪水的蔓延。子歲在洪水中浮沉,死命抓住木頭輪椅才不至於溺亡。
從此他最討厭下雨,還有水。
娘親可是神仙啊!當以天下蒼生為己任。可是她怎麽不抵住洪水了?
“娘!先救他們,咕嚕咕嚕……我可是神仙的兒子,咕嚕咕嚕……不用管我……咕嚕咕嚕……”
她救下了她的孩子。
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毀了這座城。
“城主何故不出手!城衛軍何在!鎮司何在!此地宗門何在!”她抱著子歲升上高高的夜空,質問整個溫城。
“乃天命也。”溫城城主緩緩踏空行來,幽幽開口,與她對望。
“你可知我是誰!”子歲的娘親怒道。
“知道。”城主依然幽幽開口。
娘親冷笑道:“呵,原來如此,隱國嗎?”
城主不置可否。
這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有光,只有一望無際的黑暗。子歲眼前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清。他只聽見娘親在哭。他抱緊娘親,小臉貼在娘親的懷抱裡,咬著下嘴唇,他好委屈,就是委屈,想哭。
他哭的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