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至冬日,溫城還算祥和。他出門想買些米給娘親吃,不小心撞到一位攜妻出遊的公子哥兒,他被抓起來關了三天,公子哥是沈通。
三天后他回到家,娘親死了。
娘親是自縊,身上卻有好幾處是血淋淋的。
她在桌上留下一盤剛剛煮好的餃子,騰騰熱氣模糊了子歲的雙眼。
幾件厚厚的冬裝整潔地疊在一起,冬裝旁是春衫、夏衣、秋袍,這些穿不完的衣物擺在床榻上,屋子外的窗沿上也布滿了凍住的餃子,太多了,數不清,可能夠他吃到來年。
他不知道娘親病在榻上這麽久哪來的力氣自殺,所以他去報官,官府不理他,他就在官府大門前跪了三天三夜,直到大雪將他埋沒,官老爺傅鶴松才終於大發慈悲,派手下去查案。子歲偷偷跟著衙役,看他們閑逛了一整天,次日官府便以自殺結案。
子歲看見查案的衙役和官老爺都被人塞了錢,給錢那人是豪紳周鴻風的家仆,還有他的跟班沈喜山,他們兩個瞅了子歲一眼,嘴角上掛著讓人反胃的笑容。
先前幫娘親打造過輪椅的木匠又為娘親打了口棺材,親自找人抬到子歲家來。木匠摸摸子歲的頭,說:“以後需要幫忙都可以來找我。”
“您為什麽幫我?”子歲問。
“做人嘛,知恩圖報。”木匠答。
娘死後的第五天,幫子歲忙前忙後的木匠在側房中發現一條機關暗道。
肥頭大耳的周鴻風攜其子周寧、豹頭環眼的古真攜其子古其生、顴骨突出的沈喜山攜其子沈通,在子歲被關起來的三日裡先後通過暗道闖入其中,另有祁雷剜肉治其女頑疾,傅鶴松食肉求升官發財。周家長子周寧生性放蕩,是溫城霸王,沈通自小不在溫城,古其生扎根在軍營。故此三人雖偶有耳聞,卻不曾真正相熟,他們本有就此結交的機會,卻也在幾日瘟疫後鬧得樹倒彌孫散。
子歲還小,不諳世事。
木匠卻怒罵一群畜生,罵了一天一宿。
木匠帶著子歲再次去報官,子歲說有人通過暗道害死了他娘。官老爺聽後臉色大變,立即在公堂之上將他們二人打入死牢。
官老爺傅鶴松嘴裡喊著:“泱泱國法!明鏡高懸!豈容爾等血口噴人!”
地牢中只有陰冷與潮濕,沒人送水,更無人送飯,幸好還有身下這一張稻草鋪子。子歲嚼著身下草席,吃了不知多少天。
他實在渴的不行,嘴裡乾的能淌出沙子,仿佛暴曬在沙漠上,烈日下的可憐小魚兒。
他想,不討厭水了。
今天大概是娘親的第二個頭七,子歲以為自己要死了,他能挺到現在本就已是奇跡。
他望著牢頂,黑乎乎的一片,和洪水肆虐的那夜一樣暗。
突然有什麽東西舔了舔他的臉,久違的濕潤像是沙漠中的一場暴雨,他想他終於有救命稻草可以抓住,但是他已經沒力氣轉動眼睛去看,只能在余光裡捕捉到一點白色的影子。
木匠的牢房不知被誰打開了,鐵鏈子砸在地上好響好響,開關牢門的聲音也太過吵鬧,震的子歲兩眼發黑,黑暗中似乎有個端著水的身影,如此偉岸光明,木匠將水喂到子歲嘴邊。
這水清冽甘甜,心曠神怡,嗆得他直咳嗽。
木匠面無表情的馱起子歲,這個死在昨日的人,背負起將死之人,一步一步踏出囚禁他們的地獄。
子歲入獄後溫城大疫,一夜之內,百姓驚逃。
時值寒冬,炎似三伏,皚皚白雪蒸毒煙,惶惶臭皮迸惡泉,城外瘴癘侵屍,白骨蔽野,偶有野火焚骨,常為疫鬼攔路,群鴉飛舞,白日啼鳴,流屍滿河,溪水塗色。城內,死犬滿街,病畜曝屍,余留城中百姓盡數家破人亡,曾有燒殺搶掠一片殘破景象。
當地宗門遷移,城主革職查辦。
他們跟隨一隻小白狐狸,走到了一片廢墟處。這裡曾經是個祠堂,供奉著子歲他娘。他們站在潰爛腐臭的廢墟上,一道流光將他們環繞。
一轉眼,他們已是出現在一座寺廟中。
這寺廟裡的大雄寶殿裡,佛祖慈悲低眉,三千盞燈為他而明。
小狐狸叫了一聲,木匠放下了背上十一歲的小孩。
子歲跪在金佛前,他哭泣的無聲。
白狐狸嘴裡叼著半塊玉環,送到他手裡。
這塊玉環分明已被獄卒擄走。
子歲俊美的臉上一片蒼白,比死了十天的屍體還要白。
他用盡最後的一點兒力氣,緊緊捏著這塊玉,哭得撕心裂肺。
子歲的眼睛哭得快瞎了,這時似乎有一雙手,輕輕拭去他的淚。他在模糊中望見娘親變成了菩薩,低低的眉眼間落下一顆圓潤的珠子。
這是一滴淚。
晶瑩剔透。
手掌再也握不住這半塊玉。
玉環落在地上時,子歲失去人世間的一切。
一塊無瑕之物泛著流光,在虛無死寂裡驚起一圈圈漣漪。
它洞穿了生死空無!
佛像哭泣之時, 生命彌留之際,子歲看見了——神通!
他不知哪裡來的勁頭,奮力撐起身子,一把抓住那道光。
有如皓月。
他看見了金色的海洋。
“天命!我去你媽的天命!”
……
“商歷,元亨五年。歲大疫,不治。宗門遷,城主移。死者不數,生者二三。”——《桂荏郡,溫城志》
……
陳述回過神,銅鏡在他手上散如雲絮,而蘭若寺也如這銅鏡一般,正緩緩消逝。
陳述離開藏經閣,月光灑透過偌大的禪院,這整個寺廟正在變得透明,似乎在被黑夜同化。
“咚!咚!咚——”
鼓樓響起一陣鼓聲,天王殿與四台四堂消失不見,這蘭若寺的一切似乎都不曾在世上存在過,唯獨這大雄寶殿徹底崩塌。
紅牆倒,金頂崩,琉璃瓦毀金佛碎。
燈火塌了。
隨著蘭若寺的消亡,剩下幾人的修為也回歸於身。
書生子歲懷裡的白狐狸,望著月亮,像人一樣盤腿坐下,雙手合十,衝著圓月輕輕叩首。
白狐拜月。
於此同時大雄寶殿的殘骸中躍起一道流光,高高升上,煙火般炸開在夜空,但是這些光沒有熄滅,而是牽引天上的星辰移動,連成一隻狐狸的摸樣。
天發殺機,移星易宿。
滿空的星光與月光融合在一起,化成一隻吞雲吐月的白狐。
這白狐趴在天上,饒有興致地擺動著毛絨絨的尾巴,爪子像是一隻人手,托著臉衝著下方的眾人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