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裝素裹的天地間,所有過往辛酸苦楚皆掩埋於白雪之下。
雪仍在下。
經過埋有師父遺骸的土堆,其上還縈繞著少許鬼面草的氣息。
打出一道清潔術將土堆上的積雪掃去,一抹綠意正在雪堆下悄然生長。
段年眉頭一皺,將那幾株新生的嫩苗連根拔起,再一把火燒成灰燼。
鬼面草的孢子含有劇毒,生命力又極強。若是不處理,等雪化了,只怕師父的墳上已經長滿了毒株。
師父服毒而亡後,毒孢散落得到處都是,清潔術也無能為力。只怕師父的洞府今後都沒法再住人了。
“師父生前也是個體面人,死後卻落得這般下場。”
十年前,自己拜入師門時,師父曾言在此處安居,會有福運。
十年後,師父身死道消,卻依然沒盼來那份福運。
踏入丹道四十載,師父將“凝氣丹”煉製手法修至大成。
凝氣丹作為輔助修行的丹藥,在一階下品丹藥中,是銷路、利潤最好的一類。
可惜天有不測風雲。近二十年,使用紅綾草與玉清沙為主輔材的凝氣丹以低兩成的成本,快速將原先以枯桐木與百草露為主輔材的凝氣丹驅逐出市場。
低階丹藥的煉製,沒有修至大成境界,就沒有利潤。
師父的丹藥生意也因此愈發艱難。最終,還是選擇拋下自己這個便宜徒弟……
腦海中關於師父的記憶一閃而過,段年沒有因此停下腳步。將雪重新堆好後,便沿著山路踏雪而去。
……
“你師父死了,我們兩家的因果也就斷了。年兒,早點回去吧,你師叔不會見你的。”
孤影獨立於府前。
雪花從天空中飄落,輕輕覆在他的發梢與衣肩。
落雪無聲,他身上的負重逐漸積累。
盈盈的燈光從府內透出,投射到積雪之上,也投下些許遙遠的溫存。夜愈深,風雪愈盛,那燈光也愈發昏暗。
一道人影投射在窗上,似是在向府外投來片刻的關注,但那投影也轉瞬即逝。
師父死後,自己便重新淪落為一介無依無靠的散修,現在師叔已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還可能幫助自己的人。
而那枚剛剛煉製而成的道紋丹藥便是說服師叔最有力的憑證。
夜半。
府內的燈光熄了。
庭院裡的老槐樹,每一條枝丫都在積雪的重壓下彎下了腰身,卻依舊在對抗那不可言喻的重負。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三個時辰過去,天際飄來蒙蒙亮的微光,段年已是一個雪人。
忽地,府內傳來陣陣踱步的聲響,時遠時近。
在段年意識恍惚間,府門洞開。他被雪晶模糊的視線內,一個粗壯的男人罵罵咧咧地推門而出。
“煉丹,不用說我就知道又是那什麽煉丹。四十年前,我們師兄弟幾個拿出全部身家,給那彭老鬼湊了整整一百塊靈石供他走上丹道。四十年,他煉出了個甚麽?又賺了幾塊靈石?在練氣中期蹉跎了幾十年,居然還有臉收徒弟……”
對方似是終於看見了立於庭院中央,已於雪地融為一體的段年,陷入了片刻的沉默,沒有繼續說下去。
“大討債鬼走了,又來一個小討債鬼。”
對方長歎了一口氣,那氣息呼出的瞬間便凝為了冰晶。
語畢,他向府內擺了擺手,又重新回到府中。
一位身著一襲紅色長袍的美婦在男人身後出現,從府內匆匆趕出,一道火雲打出,暖流終於重新開始在段年僵冷的軀體內開始重新運轉。
段年此刻已無法做出任何的動作,隻得向婦人投出一個感謝的眼神。
“給你兩刻鍾,說服不了我就滾。”一聲雄厚而不容辯駁的嗓音從府內傳出。
……
小半個時辰後。
段年小心翼翼地將那還帶有體溫的二十枚靈石塞入儲物袋中。
師叔母本還想留他再在府上恢復些氣力再走,但段年以不願再麻煩師叔一家。
臨行前,他向著師叔師叔母叩了三個響頭。
“今日之恩,來日我段年定當湧泉相報。”
師叔看他的眼神中沒有絲毫期許,眉目間卻是滿臉的愁容。
少年重新踏入雪原之中。
“你呀,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既然心裡已經打定主意要借年兒靈石,為何還讓那可憐孩子在風雪裡站一宿?”
“測測那小子的心性罷了。若是他真有這煉丹天賦,加上意堅心誠,也許能比彭老鬼走的更遠。只怕……”
府內二人私語著。
少年離去的身影,恰似四十年前,彭師兄帶著眾人的寄托遠行時的情景。
府外,雪止風息,天色初晴。
……
歸途的山路比來時難走許多,段年的步子也沉重了幾分。
推開年久失修的木扉,回到自己住的小屋。
盤坐於木席之上,段年開始運轉長春功調理生息,祛除體內的寒毒。
拜入師門的這十年,他每日起早貪黑,隻為收集草葉之露。
這荒山沒有靈脈,生長的大多是凡木凡草。十斤草葉之露,才能提取出一瓢百草露。
這些年,留給段年的修煉時間其實極短。
段年方才達到練氣三層,更不用說學習丹道了。
所以在逆行造化訣的幫助下, 段年僅嘗試幾次便煉製凝氣丹成功後,他也產生了出去闖蕩一番的勇氣。
祛除寒毒的過程中,段年還不忘繼續嘗試用氣息溝通這枚靈珠,試圖挖出這枚靈珠背後更多的秘密。
可惜無論段年用上什麽手段,此珠也再無反應,仿佛一介凡物。
寒邪未去,休整一日。
翌日清晨,段年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後前往師父的洞府清點物品,準備趕往仙城。
師父走後,除了放在丹室裡的一個儲物袋、兩壺百草露以及一座品相極差的丹爐,再無留下他物。
丹室的石台上散落著陳年的藥渣藥漬。幸虧現在是隆冬二月,到了夏天,那股無法祛除的惡臭便會從丹室飄散而出,充滿整間洞府。
段年打出一道法術暫時祛散藥味,將兩壺百草露裝入儲物袋中,放在丹爐的旁邊。
師父留下的儲物袋雖然表面的遮蔽法陣破損不堪,但內部容量還有十余方,裝完所有物品後仍有余地。
臨行,段年在埋藏師父遺骸的土堆旁立了一座石碑,上書【恩師彭玄子之墓】。
段年將那枚靈珠埋在師父的墳墓旁邊。法訣已經到手,將靈珠帶在身上,只會增加暴露的風險。
“若是師父能等到這場機緣,是否會有不同的結局呢?”
思緒湧上心頭,段年在石碑上隨意題詩一首:
【風雨兼程問蒼茫,道途艱險藥成殤】
【仙緣未至人已逝,命由天定心自定】
詩情仍在這無名荒山間回響,而段年卻已遠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