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族二老爺一脈。
郭汾陽買回來一百多個燒餅,有一半是甜口,有一半是鹹口,與他娘一起,將這些燒餅分發給眾人,其中不少人,早就餓得前胸貼後。
一接過燒餅,立刻狼吞虎咽起來。
郭靜江一口咬著龍虎鬥,一邊與周圍族人閑談,聽聽東家長西家短,這近百年時光,有太多事情可講,大家也都七嘴八舌。
將這百年時光裡,那些過往一一訴說。不知是誰起了頭,卻有一個老嫗,穿得破破爛爛,又佝僂著腰,奮力擠過人群,來到郭靜江面前。
眾目睽睽之下,她從腰間解下一塊布條,雙手捧著,顫巍巍遞給郭靜江,他雖然不認識這老嫗,但料想必是這族內之人。
果然,其他人見到這老嫗動作,沒有誰覺得奇怪,卻紛紛閉口不言,似乎都在等待著老嫗說話,而先前第一個與郭靜江搭話的老者。
主動向自己兒時玩伴介紹,
“這位老婆婆,是阿飛媳婦。”
他怕郭靜江因為年代久遠,不記得往事,又立刻補充道,
“阿飛是你離開這裡那一年,你二房堂哥所生,你走之前正好吃過他滿月,當時你還抱過他,你還有印象嗎?”
郭靜江聞言一怔,原本對這名字,卻沒有任何印象,只是這件事情,他始終都記得,在他離開家鄉前,二房有新的男丁誕生。
他的確抱過這阿飛。
這老者,見郭靜江有了記憶,心頭不禁一喜,
“阿飛後來出事了。”
“那叫一個慘呐!”
郭靜江聽了,心頭有些詫異,此時再接過,那老嫗所遞過來的布條,細細展開,卻是一行行血書,只是這老嫗不會寫字。
這布條上每一個字,都是鮮血淋漓的“冤”,這密密麻麻的冤字,似乎可以取代故事本身,直接成為這段冤情的載體。
它不需要任何訴說,卻可以讓看見它的任何人,都能明白它想要講述的冤情。
它也不需要任何描述,就在那簡簡單單放著,就可以讓任何人,都能夠明白,這冤屈有多沉重。
見到郭靜江盯著布條,始終沉默不語。
這老嫗便開口說話道,
“好叫族叔知道,阿飛26歲那年,跟俺成了親,後來又生了三個娃娃,為了養活這些崽子們,他跟族裡一位管事申請,想要去郭記布莊。”
“當一個夥計。”
郭靜江聽到,沒有開口詢問,只是耐心聽對方將事情講完。
這老嫗見郭靜江聽得認真,不似以往其他那些人,沒有流露出,任何一些不耐煩神色,
“這管事收下了阿飛送的好處,不日也給了回信,想要當夥計可以,只是江南這幾個布莊分號,夥計名額都滿了。”
“想要去幹夥計,就得去江北的布莊。”
“我們自然不介意,只要能去,哪裡都可以。”
“原本一家子歡天喜地,聽人說江北那邊管得松一些,當夥計的日子也好過些。”
“說不定還有機會,從夥計升成裁縫,這樣有了手藝,家裡日子也能更加寬裕一些。”
“卻沒料到這管事,早就包藏禍心,他與那分號布莊掌櫃暗中勾連,私下倒賣布莊內庫存布匹,早就有了大筆虧空。”
“卻是想尋一個替死鬼。”
“不想正巧阿飛,上前去疏通門路,這正遂了那惡人意,阿飛去了江北沒多久,就被掌櫃誣告,與外面強盜勾連,盜竊布莊布匹販賣。”
“還抓了個正著,回來報信說是人贓並獲,因阿飛也是族內之人,所以沒有扭送到衙門,而是要送回宗祠,按照族規法辦。”
“可就在過江時候,他們將阿飛推進清江,回來報信說是畏罪投江自殺。”
“可憐他才30歲,就撇下我們孤兒寡母,一個人獨自去了。這事原本,我們也不知道,可那掌櫃也背了失職之罪,被從外地調了回來。”
“不承想,這掌櫃在二十年前,一次酒後失言,將其中內情真相,說與旁人聽,也是老天開眼,當時我那兒子,正在那酒館當跑堂,聽說了此事。”
“立刻回來報與我知曉。”
此刻那老者補充道,
“而蹊蹺的是,這掌櫃當夜,就因為飲酒過多,引發身體不適,一命嗚呼!”
“他家裡幾個孩子,簡單辦了葬禮,就匆匆將這掌櫃火化。”
“當時也將此事向郭秀才匯報,懇請他幫阿飛家斡旋,可沒了證據,時間過去太久,衙門一直沒有受理。”
“郭秀才也想了一些辦法,可終究勢單力薄,最終被這管事壓了下來。”
“這一拖就拖到了現在。”
老者說完,滿臉無奈。
郭靜江聽完,開口問道,
“那這管事當下在哪?”
這人群中,馬上有人搭話。
“這管事後來升了管家,名喚丁穩林,是大老爺一脈長房家生子,在族內深得族長信賴。”
郭靜江聽了,略微沉思片刻,
“這事我盡力去辦,能不能沉冤昭雪,我也不敢給你保證,只是在我來之前,郭靖叔叔,就將這二房主事人,親手交給了我。”
“我既為長房嫡子,又是這一脈主事,大家的事,從今以後就是我的事,該我承擔的責任,我必義不容辭。”
他這番話鏗鏘有力,不過語氣森然,顯然是下定了非常大決心。在場眾人聽後,無不拍手叫好,他們受了多少苦楚。
如今,終於有人願意出來主持公道。
只是郭靜江這番話,好像捅了馬蜂窩,馬上又有第2個人站出來,大聲叫著冤枉。
這卻是一個中年壯漢。
“好叫族爺爺知道,我本有一個女兒,年芳不過18,被送到大老爺一脈長房內,當一個伺候丫鬟,可不知怎的,被郭淮看上,收作通房丫頭。”
雖說大家都是姓郭,可這年代也不講究,畢竟雙方血緣也有些疏遠,所以這事也倒是正常。
郭靜江靜靜聽著,這中年漢子繼續哀嚎,
“我這女兒,也真是命苦,先被家主強行佔了身子,後又因為一些瑣事,無端惹怒了主母。”
“被找了一個由頭,說是偷了家裡東西,便讓下人們亂棒打死,屍首抬回來的時候,我看她腹部有些隆起,一狠心將肚子剖開。”
“發現我這女兒肚子裡, 卻懷著一個剛剛成型的嬰兒,原來就是因為懷了崽,才惹惱了主母,最終淪落到此淒慘下場。”
他說得甚是傷心,一邊說一邊哭,講到最後竟有些哽咽,一個七尺漢子,哭得像柔弱婦人。
旁邊又有人補充道,
“原本這事,是要與郭秀才通報,可惜他人不在,我們這一脈內沒了主事之人,後來我們聯合起來,抬著她女兒屍體,集體去道院衙門報官。”
“卻被道院衙門裡的差役們,用棍棒驅趕出來,這可是一屍兩命,這主家連一兩碎銀都沒有賠償,只是裹著草席,叫下人們送了回來。”
又有人接話道,
“當時甚至還嚷嚷著,原本可要他們,賠償主家損失,只因大家都是一個祖宗,才沒有去計較跟追究,讓我們好好感謝。”
這時卻有人呸了一下,
“感謝什麽?感謝他們大恩大德?”
說到這裡,場面又群情激憤。
大家吃了太多苦頭,受了大老爺一脈,太多窩囊氣,其中不僅是血與淚,更是一條條鮮活生命,用著一個個冤魂。
來鑄就他們的燦爛與光輝。
郭靜江的拳頭,緊緊攥著,青筋在手背處暴起,這些事他也曾經聽說過,畢竟道權不下鄉,這大族自有大族規矩。
可他萬萬沒想到,自己這邊越是忍讓,對方那邊就越是過分,手段也越發殘酷,心中也越來越沒有,將自己這一脈,當作同宗同族之人看待。
甚至地位,還不如對方家生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