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蘇衍的神智卻前所未有的清明,在他的視野裡,狂亂爬行的蜘蛛,好慢啊。
剛才的驚恐與無措在這個瞬間,已經被火焰燃盡。取而代之的,是盈滿胸腔、無處發泄的充沛之力。
他昂首站立,腳下蓄勁,十步、七步、三步!
他計算著兩者之間的距離。
不逃,反衝蜘蛛!
起跳!
他雙手捉住螯牙,蜘蛛瘋狂扭頭,蘇衍整個人凌空甩蕩,一個揉身反騎蜘蛛背上。
“娘子!你也太猛了些,給夫君乖乖聽話!”
話一落,一手掰下來一隻長長的螯牙,反插其背。
蜘蛛吃痛,尖嘯不休,八隻長腳噠噠觸地,揚起陳年老灰。
它接連翻滾,企圖甩下背上的討命鬼,而蘇衍死死鉗住,緊緊“依偎”。
一人一蜘蛛在瘋狂搏鬥,難解難分,而周圍那群牌位,也開始瘋狂蹦躂起來。
聲如暴雨!
……
據後來人回憶,那一天晚上的蘇家祖祠,紅光衝天,照得周圍數裡通亮如晝。
紅光映在蘇氏族人的臉上,驚愕、恐懼、遲疑、憂心……唯獨沒有欣喜。
蘇衍臉上的那種欣喜。
這張欣喜的臉,是第二天一早打開祠堂大門的族人一眼看到的。
兩個孔武有力的漢子像見到鬼一樣一屁股坐倒在地。
“少、少爺!你,你……”
“我我,我什麽?”
蘇衍沒好氣道,他看見這兩個漢子身後,七姑八婆、族伯族叔們,全都擠在一起,像看稀奇動物似的看自己。
“怎麽?我臉上有東西嗎?我記得我早上洗過臉了啊。”
蘇衍回頭,對正堂裡廂喊道:“娘子,拿個鏡子出來!”
在眾族人驚訝的目光中,正堂內,一個梳妝成新婦人妻模樣的俏麗女子,羞答答走了出來。
“來了來了,給,你要的鏡子。”
令狐嫣順從得依偎在蘇衍的身邊,與尋常人家的新婚夫婦無異。
“嫣兒,來。
“這是我大伯、三伯、五叔,這位是四姑姑,哦,還有小六妹,喲,今天不賴床啦?來,叫嫂子。”
蘇衍給身邊人一一介紹他的族人親眷,令狐嫣禮數十分到位,對他們款款行了個萬福禮。
此時的這對新人,像是吹進冬日的第一縷春風,吹散了眾人臉上一宿的僵化。
大家也紛紛應了這一禮。然後,回頭看向族長,也就是蘇衍的父親,蘇員外。
他的眼神呆滯,從開始到現在,未發一言。
直到有人上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才一個驚醒,回過神來。
“我兒,沒事,我兒!沒事!!哈哈哈!我兒沒事!”
他對周圍人左擁右抱,仿佛在向別人分享這一喜訊。興奮的原地蹦躂起來。
呵呵,這蹦躂的樣子,好眼熟啊,真像昨晚那些聒噪的祖先牌位。
真是蘇家的好兒孫!
蘇衍四十五度角看天。
爹啊,你從一開始就知道。
你們,全都知道。
什麽婚禮,什麽娶親,本質上就是一場血食供奉!
蘇衍昨晚已經從令狐嫣那裡了解到,原來,自己生於斯長於斯的縣城,根本上就是一座妖魔統治下的城池。
此地地處邊陲,朝廷鞭長莫及,本地縣太爺與東山妖祖千機夫人媾和已久,好好的人間城郭,背地裡妖氣衝天。
就比如,外表看似正常的蘇家,便被千機夫人點中,需要供奉長子一名以供蛛女吸食。
如若不從,則毀家滅祠,絕其子嗣。
蛛女挑食,為了讓血食保持最鮮美的口感,務必去除血食身上的憂、怕、懼、撼等負面情緒。
按例,這套吃人的流程被精心偽裝成一場婚禮,畢竟,人生樂事嘛,這可是多年對血食的情緒管理得出的寶貴經驗。
蘇員外作為蘇氏族長,無法抵抗,心如死灰。
直到婚期臨近,縣太爺要求他務必管束好蘇衍,以備供奉。這才下定決心,帶他入祠。也便有了昨晚之事。
令狐嫣輕輕推了推蘇衍,“好啦,別氣了,今日還要回門呢,別忘了哦。”
她靠近他的耳垂,氣聲道:“我的真陽夫君。”
蘇衍望向自己的妻子,恍如隔世。
昨晚命懸一線,全靠自己丹田之內的那團爐火,讓自己變得像戰神一樣無堅不摧,最終,非但沒有淪為對方口中的血食,反而馴服了胯下的這隻蜘蛛精。
這妖精倒也講究,既然被自己馴服,說什麽也要做他的妻子,用她昨晚的話說,蘇家明媒正娶,拜了天地,入了洞房,你姓蘇的想不認帳?!
筋疲力竭的蘇衍,還有其他選擇嗎?
“可你是妖,我是人。”他還想再堅持一下。
“你剛才那般表現,誰信?”
蘇衍陷入沉思。
“我一直不清楚,我體內那團像爐火一樣的東西,到底是什麽?”
“嗯,我之前聽母親大人說過一些,也不敢確定。”
令狐嫣雖然所知不甚詳細,但還是說了一個大概。
這是一種被稱之為“真陽法體”的天賦體質,乃是太古之初,鴻鈞老祖的煉丹爐裡爆出的一粒真陽火星,不慎掉入人間所化。
蘇衍聽得目瞪口呆,敢情這玩意兒還是個金手指啊,其功能有一點已經非常明朗了,主要體現在馴服女妖怪的領域,能夠給雙方帶來比較完美的體驗。
就是不知道有沒有什麽副作用。
“蘇郎,回去問問我母親,她比我知道的多多了。”
此役之後,蘇衍神完氣足,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那裡的燥熱感大為減輕,這是他穿越以後的第一次。
或許是體內的真陽烈火與蛛女的純陰體質正好中和的緣故?蘇衍姑且這麽認為。
祠堂外,新婚夫婦就地拜見了父親大人,讓蘇員外喜不自禁。
做完這一切,蘇衍回過頭,對著正堂高聲喊道:“喂,我們走了,你們可以轉回來了。”
“?”
蘇員外一頭霧水,走進供奉著祖先牌位的正堂一看,這些牌位正齊刷刷的背向著他。讓他的心臟驟停了一秒。
回到蘇宅,蘇員外唏噓不已,人生大起大落,莫過於此。
本來以為婚禮就是蘇衍的人生終點,可誰知這小子異常爭氣,非但沒死,還像模像樣娶了個妖女。
這個地界,妖比人高一等,已是常識。所以,他之前說蘇家高攀,倒也沒有錯。
至於縣太爺那邊,他準備親自去說明情況,自己的兒子正式成為了人家千機夫人的女婿, 以後在縣城地面上,須得更加親近。
就在送完新婚二人出門,蘇員外樂呵呵回家之時,看見蘇宅大門口,坐著一位道士。
道士衣衫襤褸,身上臭不可聞,一手拿著漁鼓,一手拿著簡板。
下人眼尖,早就衝上去攆他,卻被蘇員外擺手攔住。
這個道士他認識!
正是蘇衍周歲那年闖上門來,說什麽要收蘇衍當弟子的道士。
當時蘇員外氣得不行,讓人亂棍打了出去,後來時常想起這事,隱隱便有些後悔。
他聽聞許多民間故事裡,都有一些高人隱士,喜歡扮做瘋癲的僧道,廣納塵緣。如果當年真的把小蘇衍給他,或許,今日這場妖緣便可豁免。
念及此,蘇員外指著他手中的漁鼓道:“道長,你這番可是來唱道情的?”
道士眼皮一翻,懶懶道:“小道的道情,可不是說唱就唱的。
“哦?”
“小道有三不唱。”
“怎麽說來?”
“欺貧愛富者在前,是一不唱。忘恩負義者在前,是二不唱。骨肉之情不顧者,是為三不唱。”
蘇員外聽得汗流浹背,“如此說來,那對什麽人可唱?”
“呵呵,小道的道情,卻也有三唱。”
道士扳起手指,“熱心好義的尊者在前,是一唱。願意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的人在前,是二唱。為移風易俗、教化世人,小道當然也唱,此為三唱!”
蘇員外沉默不語,實則內心狂跳。
道士的話,將他心裡那層遮羞布,一把扯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