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北荒之地。謂之朔者,朔之為言蘇也,萬物至此死而複蘇,猶月之晦而有朔也。
日行至此則淪於地中,萬象幽暗,陰氣所聚,故名幽都。傳說此地能死而複生。
北海之內,有山名曰幽都之山,黑水出焉。其上有玄鳥、玄蛇、玄豹、玄虎、玄狐蓬尾。
渤海之東,不知幾億萬裡,有大壑焉,實惟無底之谷,其下無底,名曰歸墟。
八紘九野之水,天漢之流,莫不注之,而無增無減焉。
坎水屬陰,幽冥之地,有天下至陰九泉匯入。酆泉、衙泉、黃泉、寒泉、陰泉、幽泉、下泉、苦泉、溟泉,這九泉之水,盡於歸墟。
千秋萬載,地老天荒,世人早已不知幽冥之境的所在,幽都山也已成為神話,不知其入口竟然在歸墟之中。
……
那九天玄君離開東嶽帝宮,禦劍乘風騰空而起,直奔渤海之東。
飛行萬裡,海面亦無盡頭。
東海之極,突然見有彤雲翻滾,遮蔽天日。
玄君來到近前,施法以結界護體,穿過彤雲,避開天雷電網,見有一大壑深不見底。
海水永不停歇的注入其中,而水面卻無增無減,永遠也注不滿,這便是東海歸墟。
天下之水,至陰九泉,就連九天之上的霄漢銀河,最終皆流入歸墟。
玄君進入彤雲迷障,禦劍立於半空之中,只聽得耳邊水聲轟鳴,烏雲翻滾夾雜電閃雷劈。
他低頭望著那水流向下卷起的巨大漩渦,鴻濛沆茫,詭譎騁戾,暗雲溟溟,鬼氣洶洶……這便是歸墟的入口。
他雙指運氣,點了點眉心,護住真神。又念了一段避水咒,吞了兩顆金碧大還丹。深吸了口氣,向那大壑深處飛去。
絕地天通之後,境界九天極不穩定,為了避免時空的撕裂,六界隔絕,不容互通。
九幽大冥已被徹底封印,人神皆不得入,更不允許冥界生靈往來世間。
唯獨這裡是天劫留下的廢墟,能穿越時空的縫隙,但卻是絕少人知。
沒有人敢從這裡跳下去,這裡是天幕地維的裂縫,時空扭曲之地,能夠進入異度空間,直通九幽大冥。
但這不是血肉之軀可以承受的,若不是極其強大的元神,都將在此被撕個粉碎。
當然,也沒有人願意進入大冥。
神魂若被貶罰在九幽之地,墮落千年,沉淪永世,可謂萬劫不複。
……
穿過水流瀑幕,進入激流漩渦,不知飛了多久,周遭水聲漸息。
但始終沒有半點光亮,玄君以真神法眼奔著高能聚集的時空入口飛去。
又過了半晌,他遙遙望見前方有一棵無比巨大的桃樹,盤根錯節,枒槎老乾,綿延蔽蔭三千余裡。
玄君奔著那棵桃樹飛去,高速穿越時空縫隙,一幕幕回憶如同剪影掠過,千萬年猶如一瞬,往事忽上心頭。
傳說這株桃樹是上古東皇親手為心愛之人所種。
仙種取自神域昆侖母神的蟠桃園中,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
但遺憾的是,東皇始終未能迎娶到他心愛之人,這株桃樹也從未結出果實。
後來諸神大戰,東皇寂滅,往事早已湮滅於天地間。
但這棵桃樹卻依然繁茂,滿樹桃花始終盛開,花瓣飄灑萬萬年不落,就像他的愛戀,依然纏綿於天地間至今未息……
天荒地老,海枯石爛,故人早已被歲月抹去,只有那片片花瓣銘刻著那些曾經的熱戀。
玄君心中五味雜陳,趕忙收斂心神。
周圍還是沒有半點光亮,只有那盛開的桃花的粉色花瓣閃著微弱的熒光,照亮了巨樹周圍的地方。
就像是九幽大冥的一盞孤燈,卻不知誰點起了這盞孤燈,更不知這盞孤燈為誰而明。
……
這裡就是度朔山,大冥之境的開門山。
與其說是山,不如說更像一座島,漂浮在杳杳冥冥、昏昏漠漠的九幽之境。
玄君遠遠見那棵桃樹烏黑的枝乾如虯龍蟠曲,蜿蜒扭結,樹冠枝杈繁茂,像凌空的蟒蛇一般往四周延展,又像一隻隻臂膀掙扎著向外伸出魔掌。
不一會玄君落在樹下,雙腳終於著了實地。
還沒等他定定心神,只聽一聲虎嘯如同裂空,一個龐然大物從左面向他撲來,他側身一躲,這時右邊又有一隻巨虎襲來。
這兩隻畜生險些讓他措手不及,他遊走於兩隻猛獸之間,雙掌運氣,呼呼兩聲朝虎頭拍去。
說也奇怪,那兩隻畜生受了這不輕不重的一掌居然頓時安靜下來,一隻伏在他腳下,另一隻還用舌頭舔舐他的手指,瞬間變成了兩隻呆萌的小貓一般。
……
玄君哼了一聲,心道最會馴服的就是這種畜生。
他面對那顆大桃樹高聲開言道:“出來吧,老友來訪,你就這麽招待我嗎?”
這時,他的眼睛已經慢慢適應了微光,只見那棵巨大的桃樹枝丫上居然有一個巨大的黑影。
玄君慢慢走到桃樹下,只見那樹上之人懸坐在樹杈上,雙腿還在悠蕩,表情卻一點也不悠然,凝重的,死死地,眼睛一眨不眨的注視著他。
這人身形魁梧雄壯,外貌英偉,左臂格外修長,持著一根粗壯的桃棓,垂於樹下。
他腳下滿是森森白骨,還有沒啃完的惡鬼頭顱,顯然那兩隻巨虎是他喂養的。
話說此人可是一名奇男子,有人、神、鬼三種形象。生前是半人半神,死後成為半神半鬼。生前被人稱為羿君,死後被人稱為宗布。
玄君和他可算是舊相識了。
玄君看他不說話,也死死地盯著他,四目相對,仿佛有四道光電正在交戰。
他倆就這麽眼神交流了半晌,還是玄君先移開了目光,索性臉也不朝向他了,隔空問道:“他在哪裡?”
“裡面。”那宗布面無表情的吐出兩個字。
玄君“哼”了一聲,眼角都不再瞟他,一邊徑直往裡走一邊說道:“也就是你們兩個臭味相投。”
“即使天下人都不容他,也只有你不能如此對他……”
玄君微微一愣。
那宗布依然面無表情,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也不曾見過任何人,那句話更不是從他口中說出的。
……
玄君知道也問不出多余的話,拋下那人徑直禦劍往東北方飛去。
越飛幽冥陰氣越重,兩旁是槃木千裡,彎曲古奧的枝杈交叉盤桓,使得他根本飛不高也飛不快。
已經離開桃花映射的熒光,前面又恢復了一片窈窈大冥,僅有槃木偶爾發出幽光。
好一會才飛出樹林,看到了幽都山。
那幽都山形多凸凹,勢更崎嶇,陰風颯颯,黑霧漫漫。一望高低無景色,山不生草,峰不插天,嶺不行客,洞不納雲,澗不流水。
遠遠的看到山頂上有一座烏黑的大城。
城頭上有很多黑色的大鳥盤旋,嘎嘎鳴叫,甚是驚悚。
耳畔不聞獸鳥噪,眼前惟見鬼妖行。荊棘叢叢,鬼怪藏匿,石崖磷磷,隱避邪魔,這裡真是一個連惡魔都想逃脫的地方。
城前有一條環繞的黑水,繞城而過。
這黑水正是從幽都山巔傾瀉而下,繞山一周,環抱著整座幽都山城。
這黑水平靜極了,這水又好似沉重異常,泛不起半點波瀾。
如果低頭看下去,黑水吞噬了很多犯錯的生靈,它們在水下發不出任何聲音,也躍不出水面半分,就在那水下掙扎著,扭打著,無聲的呐喊著,卻永遠不會有人釋放這些被禁錮的靈魂。
黑水的對岸隱隱看見兩扇高聳的厚重陰沉的大門。
玄君禦劍踏過黑水,每向前一寸都異常的艱難,有巨大的力量在將他往水下拽,他屏息凝神對抗黑水的怨念,好不容易渡過了河對岸。
眼前是幽冥之境真正的惡鬼出入的大門。
這兩扇玄門高極了,任誰也難以飛躍過去。那些巨大的黑鳥高聲鳴叫著,仿佛是這鬼門的巡邏者,鳥目如炬,監視著每一個不安分的靈魂。
這鬼門兩邊城牆之上還吊著幾個惡靈,想是犯了什麽錯,或是想偷偷逃離沒有得逞。
那些黑鳥啄食著它們,有的已經枯敗得只剩一副骨架,有的還血肉淋漓,滲出黑色的血液,滴答直響。
……
鬼門附近坐著兩位鎮鬼大神,一位是神荼,高高的坐在門頭上。另一位是鬱壘,坐在門側的黑石平台上,正逗著一隻巨大的金眼白虎。
他倆能製伏惡鬼,一旦捉到犯錯的惡鬼,就用葦索捆綁著,將惡鬼喂給他們養的白虎吃。
正是因為有他倆的震懾,萬鬼才不敢走出鬼門,為禍人間。
門頭上的神荼,身著斑斕戰甲,面容威嚴,姿態神武,手執金色戰戟。
而鬱壘則是一襲黑色戰袍,神情顯得悠閑自適,兩手並無神兵利器,只是探出一掌,輕撫著坐立在他身旁巨大白虎。
自從幽冥之境洞開,神荼和鬱壘就負責把守鬼門,不知道已有幾萬年了。
他們看見有人過來甚是驚奇,幾千年不曾有生人來到此處,仔細一看方認出是九天玄君。
這二神也不客氣,神荼從門頭跳了下來,金戟擲地有聲,震起一陣煙塵,聲如洪鍾的吼道:“膽子倒不小,來俺幽都有何貴乾?”
玄君笑道:“兩位大哥這麽生分,許久不見都不想念嗎?”
他知道這裡不是他的地盤,在這幽冥之境他的神力根本發揮不出來,所以可不想跟他們一味糾纏,還是乖巧一點比較好。
神荼繼續吼道:“誰是你大哥?哪來的回哪去,這可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這時鬱壘放開那白虎起身走了過來,伸手攔住了神荼。
神荼瞪大了雙目還想驅趕玄君,卻不知鬱壘為何阻攔於他,愣愣的看了一眼鬱壘又退下了,不過目光還是狠狠的瞪著玄君不放。
“你是來見鬼帝的?”鬱壘目光如炬盯著玄君問道。
玄君答道:“不錯,我找他是有要事。”
那鬱壘又看了看他,兩隻眼睛仿佛閃電一般在他身上遊走了一圈,好像是確認了並無可疑之處,就驀然轉身,吱呀呀推開了鬼門,又坐回去逗他的白虎了,眼睛不再往他這邊看了。
那神荼見鬱壘已經放行了,也不再多言,吼了聲:“請吧。”也側身放他過去了。
玄君拱手一揖,謝道:“多謝兩位大哥,辦完事後我速速離開,不會給兩位大哥找麻煩。”
說著連忙閃身飄入門內去了,一刻也不再停留。
……
可他一進來心情可就更不輕松了,眼前的景象恐怕比無間地獄還要恐怖。
他沿著黑水往幽都山上攀,岸前皆魍魎,嶺下盡神魔,洞中收野鬼,澗底隱邪祟。
這裡關的可不是尋常的惡鬼,都是些就連無間地獄也無法收押的凶靈。
有的是犯下過錯的上古妖獸,有的是窮凶極惡的神魔厲鬼,他們不為六界所容,都是些聲名狼藉之輩,每一個放出去都是毀天滅地的存在。
可這些妖獸和凶靈卻並不攻擊玄君。
偶爾有一兩個衝擊過來,嗅了嗅也就逃開了。好像是感受到了強大靈力的威懾,又或許是聞到了同類的氣息。
這裡唯一的原住居民被叫做無啟民或細民。
他們住在山間都廣之野的洞穴裡,食土飲氣而生,不分男女,能活二百年,死後又會重生。
……
玄君很快穿過都廣之野,到達山巔的幽都之城。
這裡已經不像之前那麽蠻荒漆黑,漸漸有了點點鬼火和舞動的冥光。
路邊有很多乞討的巫婆,她們雙目無神,佝僂著身軀,枯槁的雙手, 不斷向玄君伸去,“行行好吧,行行好吧”,幽咽呼喊著。
玄君知道,她們索要的不是食物,而是靈魂。
幽都城內依然不算光亮,偶爾天空中會飄來幾團冥火,或是地上突然乍起撲朔迷離的鬼火,還有些妖獸頭角會發光,其他的地方都是陰沉沉黑黢黢的一片。
但這些光亮對玄君來說已經足夠了。
他手握著劍柄,一步一步往幽都深處走去,也是不由得全神戒備。
“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
玄君聽到一個巍顫顫的聲音,不停地喊著這幾句話。
漸漸的一個佝僂乾枯的身影慢慢走近,勉強看清是一個滄桑的老者,這是他進入幽都後看見的唯一具人形的生靈。
“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
只見他扛著一杆招魂幡,口中不停的念著這幾句話。
傳說他在尋找一個逝去的靈魂,淪落至此,不知已有幾千年了,也不知他要找的是何人,又去了哪裡。
“魂兮歸來,去君之恆乾,何為四方些?”
這老者從他身邊走過,沒有任何反應,好像就是一個影像,存在於他自己的時空中,已經不會對外物產生任何能量波動了。
“魂兮歸來,反故居些……”
玄君心想,或許這就是執念吧。
已經無一物存於世間,只剩下一縷執念,飄忽在九幽之地,不肯散去。
他不禁黯然長歎,青春受謝,白日昭隻。自己又何嘗不像這老者一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