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一玄衣赤冠道人悄立雲端,漠然而視,似乎並不關心戰局,但他的目光卻始終不離一人。
他既不出手相助,也不出言勸阻,就這麽看著他自己走完運定的宿命。
不多時,山寨首領趙邦傑眼見無力擊退金軍,大勢已去,便回頭尋找信王榛。
信王立於朝天寨的敵樓之上,注視著山下的戰局,眼中的光輝已經一點一點的熄滅。
趙邦傑帶著一眾親信快步跑來。
見到信王,趙邦傑單膝跪地,哀痛泣道:“稟信王,金賊勢眾,且截斷水源,山寨已不可久支。請信王隨臣暫避鋒芒,他日再圖。”
趙榛淒然一笑,他日再圖?
皇兄詔命令他不得南下,也不派兵助他北伐,一切已經再清楚不過,他的九哥已經放棄了營救父母,放棄了北境國土,放棄了他這個親弟。
當初城破被俘之時他都不曾體會如今的這種絕望。
靖康以來一年有半,這個十七歲的少年從喪國的驚恐中,一步步又重拾希望。期待著和兄長並肩作戰血灑疆場的信念像一團滾燙的火焰在胸膛裡越燒越烈,那種熾熱是他從來沒有過的。
而今,那團熾熱焚得他心焦,灼得他窒息,燃盡了他心底所有的生氣。
如今的局面,他還能去哪裡?
眼見河北諸寨單憑一口義氣集結起來的義軍,轉瞬就將土崩瓦解。
向北,他無力獨自抵抗金軍;向南,去和他的皇兄一決高下南北對峙嗎?那樣只會讓中原大地陷入割裂,骨肉兄弟自相征伐,那恐怕是敵人更願意看到的。
九哥既然不願信他、助他和他並肩作戰,而他又不願反他、滅他和他分庭抗禮。
更何況立身天地間,他亦無顏舍棄君父苟活於世。
如今的他已是無處可去,只有和這山寨同歸於盡這一條路了。
趙榛扶起趙邦傑,平靜的說道:“趙將軍速速離去,保存實力,以圖來日。吾意已決,誓與山寨共存亡。”
趙邦傑痛哭流涕,力勸信王離開:“信王正值壯年,何必灰心,不可傾頹至此!”
趙榛黯然道:“天地之大,卻已無我趙榛容身之所,趙將軍不必多言。”
旁邊諸將也力勸道:“金軍已成合圍之勢,請信王盡快離去,再晚就來不及了!”
趙榛拔出趙邦傑的佩劍,抵於脖頸前,厲聲言道:“趙將軍不必勉強,否則吾只能血濺於此!”
趙邦傑跪地哀泣道:“信王何必如此!”
趙榛略一用力,利刃劃破肌膚,鮮血滴答滴答落於地上。
趙邦傑連忙扣頭,涕淚橫飛,急道:“請信王快快住手,末將走便是了。”
說著連忙起身,衝著眾將吼了一聲“撤”,淒然回望一眼趙榛,便帶領眾將下山去了。
……
趙榛用力過猛,鮮血不住的流了下來,不一會,他隻覺眼前越來越模糊,就要倒下了。
恍惚間,他見有一黑衣人走近,封住了他胸口氣脈,血漸漸止住了。
當趙榛再次蘇醒,隻覺耳邊風聲呼呼作響。他連忙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被人負在背上,腳下是騰雲萬裡。
不用說,自然是他,垂雲道長。
趙榛本已存必死之心,此時卻被道長所救,禦劍雲端。
趙榛並不是做作之人,他原本性情恬淡,遭逢巨變之後更有著超出年齡的沉穩和堅毅,此時不會不識好歹。
於是,便溫聲對玄君說道:“感謝垂雲道長救命之恩,敝人何德何能,值得道長再三抬愛。”
玄君“哼”了一聲,輕蔑的言道:“死有何難?這世上有太多比死還難的事。”
趙榛不由得面紅耳赤。
他說的不錯,一死了之,於事何補?依舊難解父兄受辱,依舊難挽山河破碎。
緊接著又歎了口氣,他還有什麽能做的呢?
……
這時,趙榛看了看腳下的情景,但見一條大河臥波於大地之上,遊走於群山之間,氣勢洶湧,白浪滔滔,猶如一條蜿蜒的碧龍,直達天際。
趙榛從來沒見過這種景象,只見水勢震撼,氣象磅礴,河面寬廣更勝黃河數倍。
他心想,難道這便是長江?
他們禦劍當空,逆流而上。
不一會,隻覺兩岸夾山越來越高,險峻異常。河道越來越窄,激流澎湃,驚濤駭浪,水聲震耳。
趙榛此前並未離開過京城,但在宗學裡有讀過一些地理志,對九州各地物土人情有所了解。他曾經聽垂雲道長跟他提過居於巫山,難道此處便是巫山峽谷?
趙榛素知道長不喜多言,此時他心境更是萬事不縈於懷,況且他內心早對這道人無比信任,因此也不多問。
死都死過一次,何妨隨遇而安。
他本以為天地間再無容身之處,而此時伏在這道人背上,竟是如此令他心安。
……
趙榛所料不錯,此處正是夔州。
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
自夷陵逆水而上行至巫峽,皆連山無斷處,非亭午夜分,不見日月,風無南北,惟有上下。
江水北岸有巫山神女十二峰,凝結翼附,並出青雲。峰巒上入霄漢,山腳直插江中。
趙榛隻覺身畔群峰峻極於天,腳下激流驚濤拍岸,兩岸猿聲啼嘯,林間飛鳥回還。
越往上遊,雲霧之氣越重,彌蒙蒸騰,群峰若隱若現,巫山雲雨果真如置身幻境。
此情此景,令他頓時想起幾句舊辭,如他當下一般的心境:
“入漵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
深林杳以冥冥兮,猿狖之所居。
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
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而承宇。
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
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
……
正在趙榛飽覽巫山勝景神出天外之際,只見玄君一揮手,右岸崖壁陡然綻開,像兩扇大門一般,中間露出一條幽谷。
只見幽谷中紫霧青煙,暗香流盼,鸞鳥爭鳴,翠羽紛飛。幽谷的盡頭一座青山直聳入雲,垂雲如幕,流光異彩。雲間一縷飛瀑墜下,猶如銀河一線,澗落如碎玉,聲聞如琴語。
玄君順著飛瀑向上,直衝天際,山巔有一座巨大的圓形祝台,不遠處翠竹叢生,林隱間竹樓林立。
玄君落在祝台之上,輕輕把趙榛從背上放了下來。
此時,趙榛傷口已經凝結,精神也恢復大半。
他看見腳下的祝台以黑色曜石拚砌,滿是密密麻麻的符文蟲鳥篆字,一個都不識得,且隱隱感到一種力量,神秘至極。
玄君走下祝台引他至竹間樓宇,沒走幾步,便有一群仙子從翠林間快步出來,衣著素淡,不飾珠玉,卻個個神色靈動,美若天仙。
趙榛看那幾位仙子,心想皇宮裡最美的侍女跟她們比起來簡直也像是土偶泥人一般。
只見幾位仙子快步迎出,分列兩旁,笑靨如花,向玄君施禮。
這時林影間走出一位妙齡女子,一身素白衣衫,輕紗羅縵,領角衣邊飾有白色絨羽,更顯靈俏。
那女子長發如絲,肌若凝脂,眉眼低垂,溫柔至極。
趙榛心想,如此美貌只有他母妃生前容貌能與之比肩了。
只見那女子向玄君娉娉下拜,眉眼喜不自勝。
起身後看見趙榛,微微凝滯,便問道:“玄君,多日未歸,竟還帶了客人。”
玄君言道:“我不在山上,煩勞嫄君悉心打理。”
然後又指著趙榛說道:“這位是新結識的小友。”
趙榛連忙施禮,言道:“多有叨擾,在下趙榛見過仙子。”
那白衣女子回禮答道:“喚我白嫄即可,山中粗俗,不必拘禮。”
說著,玄君往竹樓方向走去,旁邊有位仙子問道:“玄君,我們去準備客房?”
“不必,隨我一起便可。”玄君隨口答道。
那仙子輕笑答應,白嫄卻是微微一愣,她從不曾見玄君帶過外人回來,此時卻讓這人進他自己的寢殿。
……
趙榛快步跟上玄君,步入玄君的寢殿。
只見亭宇間疏曠自然並不奢華,翠竹素木,淡菊幽蘭,啼鳥之聲,處處可聞。
寢殿座落於後殿幽靜處,趙榛邁步進入殿門,淡淡沉香,安然沉肅。
殿內中廳有一床古琴,有一席書案,還有一把寶劍置於蘭錡之上,此外再無它物。
趙榛不由得竟走至那把寶劍之前,他隻覺得這劍有一股靈性吸引著他,但又有強烈的震懾之氣,使他不敢碰觸。
就在他呆立於劍前之時,玄君走了過來。
他拿起了寶劍,“噌”的一聲,拔劍出鞘,威光凜凜,劍氣逼人。
趙榛不由得退後了一步,問道:“什麽劍?”
玄君輕撫劍身,劍芒寒光四射,竟發出“錚錚”的輕鳴。
玄君幽幽言道:“它是在呼喚他的主人……”
說著,轉身抬眼看著趙榛,將寶劍還於劍鞘,雙手遞給趙榛,很認真地說道:“這是你的。”
趙榛接過寶劍,隻覺劍身都在震動,此劍有靈。
他緩緩拔出劍身,劍鳴刺耳,他用力拔出,隻覺劍氣震懾神魂,他不得不放下劍鞘,雙手才能握穩。
趙榛雙手緊握寶劍,劍身映出自己的臉,很像自己仿佛又不是自己,只見劍身上赫然刻著二個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