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雲笈 第11章 太阿劍（上）

巫峽千尋，走雲連風。

飲真茹強，蓄素守中。

喻彼行健，是謂存雄。

天地與立，神化攸同。

期之以實，禦之以終。

……

次日清晨，趙榛見庭外幽篁肅肅，青草芃芃，花徑流香，鵲語鵑鳴，不由得精神一振。

這一年多來，他歷經國破家亡，宗族喪亂荼毒，集結義軍重拾復國之望，而後又被敵人殘酷剿滅……

眼見收復故土已然無望，他心中鬱結無計可施，猶如塊壘壓抑已久，無法釋懷。

此時，他遠離人間戰火，所見之處，煥然一新。

他深吸一口山間清馨的空氣，手持玄君贈他的寶劍，施展拳腳，以抒胸臆，竟迎著朝霞舞了起來。

他母妃在世之時，曾經教給他一段劍器舞。手持長劍，和著鼓樂，舞起來如長虹遊龍，行雲流水。

幼年時他父皇極愛這舞，每每節慶聚宴之時便叫他表演，常常引得宗室貴戚們交口誇讚。

自從他母妃薨逝，他卻多年不曾舞過。今日再次仗劍起舞，已是長身玉立的翩翩公子。

頎而長兮，抑若揚兮，美目揚兮，巧趨蹌兮！

少了那少年時的跳脫靈動，如今卻更顯龍形虎步，沉穩勁健。

趙榛正舞得興起，只聽有“錚錚”琴響。

琴語簡古，卻有鏗鏘之音，更助他舞興。

此時庭中風景正如杜工部有詩雲:

?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

不一會，琴音和劍鳴引得昨日那幾位仙姬好奇的跑來偷看，發現原來是昨日那位趙公子在仗劍起舞。

她們都擠在回廊裡觀瞧，卻不敢上前。

只見庭中那少年英姿颯爽，振采欲飛，亦如兔起鶻落，矯捷絕倫。

她們看得起勁，不由得嘰嘰喳喳嬉笑起來。

聽到笑聲，趙榛連忙收起劍勢，看見玄君以琴語相和，便走了過去，抱拳言道:“垂雲道長，小弟一時興起，驚擾清幽，趙榛唐突了。”

玄君未答言，卻聽回廊那邊有女子言道:“趙公子好風采，這劍舞得鏗鏘頓挫，酣暢淋漓，煞是好看。”

趙榛回頭一看，正是白嫄從廊下走了過來，那幾位仙姬也便大著膽子笑嘻嘻的跟了過來。

趙榛深深一揖，施禮道:“白姑娘好，眾位仙姬姐姐好。”

“我們不叫仙姬，我們有名字。”卻是昨日那個活潑的仙子搶著答道。

說完，幾個姑娘又咯咯笑了起來。

白嫄連忙回禮道:“趙公子莫怪，山中婢子，不懂禮數。巫山十二峰各有司屬，這幾位便是瑤姬、瓊姬、璿姬、瑗姬、瑾姬、瑜姬、朝雲、暮雲、起雲、棲雲、行雲、流雲。”

白嫄一一介紹，趙榛上前一一恭敬施禮。

趙榛見眾仙姬神資各異，風韻天然，已是眼花繚亂。

心道:原來這便是巫山十二神女，若非親見，怎能想到世間竟有如此天資卓絕、玲瓏曼妙的仙姬。轉念又想，他們口中這位玄君更不知是何等人物，竟能驅使巫山神女為婢。

接著白嫄又說道:“朝雲和流雲最為熱絡，公子有何差遣，盡管招呼她們。”

那兩位仙子看白嫄提到自己，也連忙上前施禮道:“見過趙公子。”

趙榛連忙回禮，答道:“不敢勞煩。”

白嫄素知玄君喜清靜，不敢多有打擾，柔聲言道:“玄君許久未歸，如今又帶了客人，我帶婢子來看看殿中有何需要填減。”

玄君答道:“有勞嫄君費心。”

言罷，白嫄便帶著一眾仙子退下了。

……

巫山十二峰，皆在碧虛中。

回合雲藏日，霏微雨帶風。

猿聲寒過水，樹色暮連空。

愁向高唐望，清秋見楚宮。

趙榛不禁感歎，昔日楚襄王登高唐臨雲夢，苦苦求索而不得見。他此生能盡睹巫山十二神女的真容，想來也是不枉了。

……

此時，庭前又只剩他二人，趙榛輕撫寶劍，慚愧地道:“趙某凡夫俗子，卻辜負了這太阿神劍的威名，實在是讓玄君見笑了。”

趙榛見眾仙姬都稱他為玄君，早知他來歷不凡並非江湖道士，也便改口如此稱呼。

玄君微微一愣，抬眼看了看他，誠懇的說道:“你不必如此稱呼，叫我霍玄便可。”

趙榛接道:“那我便喚你霍兄可好?”

玄君點頭默許，接著又說道:“你舞得很好，只是這劍氣威猛，卻非肉骨凡胎可以催動。”

不錯，此劍正是上古神兵，太阿劍。乃王者立威之劍。

這太阿劍的劍靈生於天地初創之時，飄飄忽忽不知過了幾億萬年方化生出劍氣，這劍氣又在天地之間醞釀了幾億萬年，而後為天地共主所收斂作為神兵利器。後來到了近世，才被人斂氣成形，化身為有形之劍。

太阿劍是一柄威道之劍，只有持劍之人內心虔誠之威才能激發出劍道之威。

當年越國歐冶子和吳國乾將兩大劍師聯手鑄就，其言此劍未成而劍氣已存於天地之間，只是無形、無跡，只等待時機凝聚起來。

出爐時天、地、人三元歸一，此劍即成。

成劍之時，劍身果然天然鐫刻篆體“太阿”二字，可見歐冶子和乾將所言不虛。

此劍端凝沉雄，大巧不工，卻靈性十足，行氣如虹。而且此劍認主，非見識、魄力和胸襟得兼者難窺其妙。

趙榛疑惑的問道:“既然我無法催動劍氣，那霍兄何必贈予在下?”

玄君沉默不語，低頭輕輕撫琴。

趙榛只聽得琴語纏綿，似有無盡的惆悵，卻不知玄君有何心事，無法排遣。

……

趙榛自打認識玄君，先後三次得他救命之恩。他隻覺得此人有通天徹地之能，卻想不通眼前這能上天入地之人，還有何苦悶，又有何事是連他也不能解的。

玄君也不知為何昨日竟將此劍贈給了他，或許是他知此劍認主，既然劍靈在呼喚趙榛自然有它的道理。

又或許是他太想看見那人手持神劍，絕立於天地之巔的樣子，即使只是他的影子。

獨坐幽篁裡，彈琴複長嘯。

孤立山海巔，唯有劍與簫。

三千年來，他一人徜徉於天地間找尋故人蹤跡，不知有多少個日日夜夜像這樣，等一人歸。

如今那人的肉身已重新養成，七魄聚齊，卻不知三魂寄於何處。

他似乎看到了希望，卻怕這希望終是一場空。

若那人還是不能回來，還不如過往那些抱著希望的等待。

時至今日，他反而怕了，他怕他不會回來。

所以他遲遲不敢催動咒法招魂奪舍，他怕最後這一切終成泡影，就連眼前這影子也被他毀掉了。

……

轉眼，趙榛已在這巫雲頂住了半月，對周圍的環境慢慢熟悉。

他隨玄君住在後殿幽靜處的寢殿。寢殿坐落於極高的山巔，周圍雲海堆騰，壁立千仞。

殿外遍植翠竹幽篁，花徑芳草萋萋，殿前匾額書“雲崖”二字，確實極為形象。

這寢殿距其他廊閣較遠，其間有雲橋回廊連接，雲橋凌空而架，走在上面如置身雲端。

過了雲橋至庭中有一竹亭，上書“雪岸”，玄君常在此撫琴。

寢殿中廳的左首幾間是玄君的臥室，右首幾間是書房、琴室和劍閣，書房中竹榻寢具俱全，趙榛每晚便宿在書房。

閑來無事趙榛便看看藏書，但大多極為古奧，很多古本佚本。而且多以骨文、金文為主，篆字都很少，甚至還有很多他從未見過的文字。藏書雖豐，他能看得懂的卻並不多。

也有很多亦圖亦文的畫本，看上去像是種種神秘儀式，咒語術法之類，看得他更是雲裡霧裡。

玄君平日裡並不找他說話，隨他自己各處閑逛。只是每日清晨撫琴，趙榛便在琴聲中醒來。

有時，玄君撫琴，他便配以劍舞。偶爾玄君會指點他一招兩式，使他的劍器舞更具武功章法，威猛雄渾。

有時，他亦撫琴，玄君便以簫聲相和。他二人話都不多，但琴語簫音更勝言語百倍，竟是和諧默契，大有知音之感。

視君為知己，其情淡如水。

旦夕而同行，朝暮且同聲。

趙榛以為所謂琴瑟在禦，莫不靜好，說的大概就是這般光景吧。

這日，趙榛一曲撫罷，細看此琴。

此琴極為古拙，紋樣似有楚風，但更顯窅然高古。

此琴只有五弦，比現今的琴略長幾分。琴上雕有兩個鳥篆，這二字趙榛倒是認得，名曰“蒼梧”。

趙榛知道上古之琴本為五弦，象征著金、木、水、火、土五行。

後來，周文王為悼念伯邑考，增添了一弦，武王伐紂時為鼓舞士氣，又增添了一弦，此後古琴又稱文武七弦琴。

琴形有頸、肩、腰、尾、足，身形完整精巧，似與鳳身相應。

玄君看他端詳那琴正是入神，便走了過來，同坐於榻上。幽幽地說道:“此琴是我兄長之物。”

趙榛等他繼續解釋，可玄君卻已不再言語。

趙榛便也不再詢問，他知道他想說的不需問，他不想說的也不必問。

……

玄君話少好靜，日常趙榛倒是和那幾位仙姬接觸更多些，不幾日便和大家混得熟絡。

他在宮中長大，國滅前才剛剛封王，離宮別居不到一年。此前身邊都是后宮妃嬪和女官宮婢，他自小便性情討喜，貫會和女子交道。

眾仙子看他年紀尚淺，本性真純，言語風趣，又生得俊雅倜儻，自然都對他親近。所以，朝雲和流雲也時常拉他到山間走走。

這巫雲頂的竹樓殿宇皆掩映在山勢間，和自然混若一體，雲石飛瀑，橋澗樓閣，相得益彰。

殿宇依勢而建因此各殿之間相去較遠，樓閣大體都坐落西北面朝東南，也就是正對著長江能看到日出的方向。

由於山勢較高，在雲少的時候，能夠看到蜿蜒的長江如翠玉般鑲嵌在崖岸之間。如九天盤龍，一碧萬裡，浩浩湯湯，橫無際涯。

每當傍晚日暮西陲，雲霞千裡，殘陽打在江面上，浮光躍金，靜影沉璧。

但更多的時候山下的景致都被雲霧籠罩，正如神女的紗幕一般，半遮半掩，似真似幻。

不過最美的就是這裡的雲，煙升霧凝，雲氣氤氳，紫霞繚繞，變幻縹緲，果真是仙宮勝景。

巫雲頂的主殿大多建於諸峰的山巔，渾然天成，錯落有致，其間由廊橋相連。

玄君的寢殿在最遠最高的雲崖之上，架著一彎雲橋，過了雲橋前面是一片竹林藥圃，然後才是眾仙姬的寢殿。

再往前便是中殿，殿門上懸掛一匾上書“物華”，中殿是眾仙姬製藥的所在。

中殿周邊錯落林立著劍閣、書樓、畫廊、棋室、琴亭、丹房、蓮池、藥圃等，此外還有八處齋舍，皆是存放仙藥的地方。

前殿名為“巫集”， 比較空曠，平時少有客人，因此也不大常用。

最前面便是巫雲頂的祝台，這裡是通往外界的門戶，和後面的殿群由一條長長筆直的甬路連接，更像一條神道，仙姬們平日從不到這裡來。

趙榛自小在皇家苑囿艮嶽裡玩耍，那裡已經是人間園林之最，但他覺得和這裡比起來，竟是雲泥之別。

當年，那艮嶽山下也埋了數萬斤的硫磺和硝石，一則趨避蛇蟲，二來每當甘霖降下便煙氣升騰，猶如雲蒸霧繞一般。

當時覺得勝似仙境，此時看來，卻盡是人間工匠雕梁畫棟、堆山造景的痕跡。

趙榛幼時由於其母明達貴妃正得隆寵，宮中用度皆是最好的。又正值大宋宮廷奢靡鼎盛之際，他也算見識過人間富貴氣象。但此時置身仙境，竟也不由得讚歎不已。

朝雲和流雲她們平日忙些仙府雜事，其余時間便去山間采藥，回來晾曬，摘撿，搗藥，製藥。

那朝雲最是活潑，常常拉著趙榛一同出門，可是那些靈草仙藥都生長在陡峭的山崖絕壁，他不會禦劍之術，自然飛越不過去。

為此，每每被仙子們取笑。趙榛也只能獨自在山巔殿宇間徜徉，苦等眾仙歸來。

隻一處，他們不曾去過，就是巫雲頂的祝台。她們好像一直在故意繞開那裡。

趙榛也隱隱感到那裡有種神秘力量，令他不敢靠近。

趙榛客居於此，自然不想窺探主人秘辛，因此他也從不亂走，只是在大家常去的地方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