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雲笈 第2章 山河破碎（上）

吳敏涕泣受命，退於廡下。宰執繼續奏事，群臣共議。

宰臣白時中、李邦彥，樞密院蔡攸、童貫，執政張邦昌、趙野、宇文粹中、蔡懋皆在殿內，宣諭使宇文虛中、製置使王蕃在殿外候召。

官家輕靠榻上，近侍一再進湯藥，稍安片刻索紙筆以左手寫道:“皇太子桓可即皇帝位，予以教主道君退處龍德宮。”

又言道:“吳敏，朕自拔擢為宰輔，可傳來擬招。”

……

皇太子至官家榻前慟哭不受命，童貫及李邦彥強行給太子穿上禦衣，太子撲在地上不敢受。禦榻前趙桓力辭不受，泣不成聲，求父皇收回成命。

官家言道:“汝不受，則不孝矣。”

太子泣道:“兒臣若受了，才是不孝。”

太子猶力辭，官家命內侍扶擁至福寧殿即位。太子堅決不肯走，內侍合力扶擁，太子力爭，竟至幾次昏厥。

蘇醒後，內侍又將太子擁抬至福寧殿西廡下，兩府宰執上前迎賀，擁至福寧殿，太子依舊堅決不肯即位。

三省、樞密院、翰林學士、禦史台、諫院大臣率領百官已在垂拱殿內候旨，眾臣垂手侍立，面面相覷，無人做聲。

直至日暮時分，眾臣依然在等候。趙桓無奈，勉強即帝位。

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正式宣布內禪詔書，皇太子趙桓即皇帝位，是為欽宗，改元靖康。

徽宗稱上皇道君皇帝，退居龍德宮。

……

不久前，同年十一月，朝廷接到邊境軍官密報，金軍已進入宋境。

十二月初八，陝西轉運判官李鄴自告奮勇出使金國。不日，斡離不、粘罕各率東、西兩路大軍就已分別攻至真定和太原。

此前，宣和六年時，宋朝聽說金太祖完顏打骨打離世，徽宗輟朝數日，親自吊唁。即位的卻不是阿骨打的兒子而是弟弟完顏吳乞買。

宣和七年正月，徽宗遣使前往金國祝賀新主登基。

和打骨打比起來吳乞買對宋實在沒什麽好感，沒人知道宋金兩國還能維持多久的盟友關系。

不久，使臣許亢宗返回開封後上報，已經獲取確鑿情報探知女真人準備進攻大宋。

少年時就曾經多次跟隨父親武義大夫馬政出使金國促成海上之盟的宋國使臣宣撫司差馬擴，也多次派人給禁軍統領童貫送信，說他派出的密探已經非常確定金國正在備戰攻宋。與十年前奮起反抗遼國壓迫的女真人比起來，現在的金國已經成為比遼國更加可怕的敵人。

……

宣和七年十一月，馬擴持軍書至粘罕軍前，議交蔚、應二州及探聽粘罕有無南侵之意。

這是在金人南侵已經箭在弦上之際，馬擴的最後一次使金。

馬擴一行人抵達粘罕軍前，粘罕態度倨傲，最後這次會面不歡而散。馬擴知女真人心意已決，無法動搖。

臨走之前，粘罕還是設宴款待了這位老朋友，但席間卻不忘告知他:這是我們最後一次把酒言歡，再相見就是戰場上的敵人了。

當月，馬擴回到宋朝後不久，金軍南下。馬擴從和州北上抵達真定府，招募義軍北上抗金。

……

此前，政和八年，熙州狄道人馬擴在一年內連過州試、省試，在集英殿殿試中，因弓馬嫻熟、精通兵書戰策，以最優等武舉及第。賜武舉上舍出身，授承節郎、京西北路武士教諭。

宣和二年九月，遼國叛臣趙良嗣潛入北宋，獻聯金抗遼之策。

馬擴隨父馬政和趙良嗣一起以買馬為名自登州渡海出使金國。

當時金主完顏阿骨打有意試探南使功夫深淺，便邀請馬擴一起打圍。

開獵不久，圍地之中忽見一頭黃獐躍起，阿骨打立即傳令左右:“諸將不許射殺，讓南使先射。”

在金人眾目睽睽之下，馬擴越眾而出，躍馬馳逐，引弓一發殪之。弦響箭到，那黃獐頓時仆地斃命。

馬擴在急馳中乾淨利落的一箭命中獵物，在場金人大聲喝彩。

阿骨打大為讚賞，表現出由衷的高興，並賞賜他貂裘、錦袍、犀帶等七件貴重禮物。還命身邊金室貴族道:“諸郎君家各具酒肴，請南使赴飲。”

當晚，粘罕找到馬擴，說這一箭射得煞好！

女真人還給他取了個響當當的綽號“也力麻立”，翻譯女真話“也力麻立”就是“善射之人”。

金人尚武，在與遼作戰中，哪怕是幾千人對幾萬遼軍，也是勇往直前，沒有半點退縮。所以，對馬擴這樣武藝高強之人，無論他來自何方，都會受到尊敬和由衷的讚許，這絕非出於外交的奉承。

次日晚上，阿骨打派人具車仗，召南使赴宴。

為了這次宴請，金人已經作了最大的努力，他們將前不久攻克遼上京時掠到的宮廷樂工特意安排在屋外，彈奏曲子，以助酒興。可以說，阿骨打在以最大的誠意款待宋使一行人。

當時的女真腹地，也就是鹹州到混同江流域。土地平曠，一馬平川，空無一物，恍若太古。碧藍的天空下，每走三五裡才有幾個女真族帳，組成一個聚落。

當地沒有精細的谷物，僅收割稗子之類的粗糧。日常狩獵各種飛禽走獸，有時烹煮，有時燒烤，餓極了也會撥皮後切成塊直接吃。他們特別喜歡吃肉盤子，用蔥韭就著肥豬肉食用，配一點醬或醋，以此待客。吃完之後，所有人都會用酒杯傳著喝冷飲，即使是君主的禦宴也是如此簡樸粗放。

這場宴會一直延續到次日凌晨，就在賓主離席之際，阿骨打叫住馬政，讓他們前往粘罕住處，商議宋金結盟事宜。

當月，宋金兩國達成海上之盟。

協議商定宋金夾擊遼國，金攻長城以北的遼中京，而宋攻長城以南的遼南京，也就是燕京。之後宋將原給遼之歲幣轉納於金，金同意將幽雲十六州之地歸於宋。

……

幽雲十六州，即幽州、薊州、瀛州、莫州、涿州、檀州、順州、新州、媯州、儒州、武州、蔚州、雲州、應州、寰州、朔州。

自上古時代，幽雲之地就是中原華夏的北方門戶。

五代時期，後晉石敬瑭獻於契丹。此後，中原北方邊境門戶洞開，黃河以北無險可守。

古語有雲:胡虜無百年運。

皆因遊牧生態賴於天時，如遇天災牲畜死傷過重，則多年積蓄毀於一旦，無法維持長久繁榮。

但契丹得到了幽雲十六州後，有了穩定的農業支撐，竟享國祚已達兩百余年之久。

自宋開國，太宗皇帝兩次親征燕雲，均未能收回這塊中原故地。

到了真宗年間，遼軍南犯，也是打了個平手，才有了澶淵之盟維系下的百年和平。

但幽雲十六州始終是中原大國的心中塊壘，無日或忘的祖宗故土舊疆。收回十六州，實乃中原華夏之夙願。

如今，女真崛起，勢如破竹，遼國已是風雨飄搖苟延殘喘。宋廷上下皆以此為收回故地之良機，因此才有了聯金抗遼的海上之盟。

盟約既定，大宋禁軍統領童貫開始集結軍隊準備進攻燕京。而後，卻因南方方臘起義，朝廷不得不急調童貫率原定攻打燕京的禁軍精銳南下平叛，歷時十五個月方剿滅叛匪。

而此時的女真人已經輕松拿下遼中京，正在進攻燕京東邊的平、灤、營三州，以及遼西京大同府。

……

此時的遼國，已接連失去上京臨潢府、中京大定府和東京遼陽府三座京城，金軍一面追襲天祚帝一面進攻遼西京大同府。

天祚帝耶律延禧素來行事荒唐，金軍勢大後他竟獨自帶兵躲進夾山，跟朝廷失去了聯系。

遼庭以耶律大石為首的宗室不得不另立新帝，擁立鎮守南京析津府的遼燕王耶律淳為遼宣宗，遼國分裂為兩部。

宣和四年四月，平叛歸來的童貫認為燕雲為中原故地，以漢民為主，皆心向中原，欲不戰而趨人之兵。遣張寶、趙忠二人齎書遊說遼宣宗，卻被斬殺。

童貫知遊說不行，又派馬擴出使。馬擴此行可謂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臨陣出使，很有可能被契丹人祭旗斬殺，但是馬擴還是毅然起程。

到達涿州，先見到耶律大石，他質問宋使何以背盟棄義，引狼入室?馬擴只能以宋朝不來燕京也會被金國奪走來狡辯。

到達燕京遼庭，契丹人深恨宋朝落井下石，乘人之危，拿出宋真宋和宋仁宗的畫像，命人用漢語誦讀當年澶淵之盟定下的誓書。

又言:“遼宋兩國，和好百年。盟約誓書，字字俱在，爾能欺國，不能欺天！”

馬擴亦有膽識，口辯抗論，反駁其道:“天祚帝仍在，耶律淳篡立無道，故興師伐罪。”

屆時遼國已是內憂外患，耶律淳最終還是願意遣使來宋議和。但不久後耶律淳暴斃，太后蕭氏主政，由於耶律大石極力反對向宋屈服，最終合議失敗。

……

同年九月，在外交斡旋的同時戰事有所進展。鎮守涿州的遼將渤海人郭藥師，未曾交戰就獻地投降。易州百姓殺死契丹守軍，也投降了宋軍。兵不血刃既得兩城。

十月間，童貫率二十萬禁軍北上至雄州，與守將劉延慶、何灌、郭藥師、劉光世等在涿州會師，準備進軍燕京。

馬擴提醒童貫應該征調陝西精兵增援河北，還要提防判遼降將郭藥師，其人蛇鼠兩端不可輕信。此後其人的無恥行徑一一被驗證，但當時的童貫哪肯聽勸，以為王師所到之處百姓皆夾道歡迎，城池皆唾手可得。

郭藥師作為降宋遼將，對燕京的防禦了如指掌。帳前議事，願自帥所部偷襲燕京，並派人勸蕭太后投降。

蕭太后聽說宋兵拿下城池後對契丹人燒殺搶掠，決心與宋軍決一死戰。

兩軍交戰，蕭太后一度登上城門，觀看兩軍激戰，鼓舞士氣，遼軍很快佔了上風。

郭藥師攻城之計失敗，倉皇撤退，置降宋的百姓於不顧。

此後，遼地的漢民也看出了宋軍的軟弱，人心背馳，攻守之勢易矣。

……

童貫自視吊民伐罪，惘顧軍事將領意見，兩次大敗於遼軍耶律大石，只能乞金兵代取燕京，遂派遣趙良嗣和馬擴再次出使金營。

宣和四年十一月初一，宋使見到了金太祖阿骨打。

此時金軍已經獲知宋軍失利的消息，不願意將之前約定的領土歸還於宋，隻同意歸還燕京。阿骨打讓馬擴隨軍南征燕京，讓趙良嗣回宋複命。

十二月初六，金軍開始進攻燕京，馬擴也被一同帶去軍前觀戰。

起初蕭太后還試圖反抗，但燕京守將虞仲文卻全無戰意，開戰不足兩個時辰就拱手將關隘和城池獻給了金軍。

燕京讓宋軍折戟沙場，金軍幾個時辰就拿下了居庸關。馬擴目睹了金軍的驍勇善戰，所向披靡。對於遼國來說，不是金軍強大，而是跟降宋比起來遼國將士更願降金。

此戰之後，遼國五京，全為金有。 uukanshu

阿骨打放馬擴回宋向童貫報捷，並派了一支五百人的騎兵隊伍護送和五百匹戰馬作為贈禮。

宣和五年三月，經過兩個月的外交斡旋，宋金兩國簽訂國書。言明金將遼在五代時期奪走的燕京及周邊的涿、易、檀、順、景、薊六州歸還於宋，宋之前納遼的歲幣銀絹轉交於金。

……

宣和五年三月初五，徽宗召見了趙良嗣和馬擴。

君臣奏對間言及女真人的貪婪和殘暴尤甚於唐末的北方胡虜，若能使金人安定下來，他不惜增加歲幣。

馬擴面陳了本朝兵威不立之故，請朝廷加強武備，嚴防金人南下。

徽宗頗為讚許，賜予馬擴禦筆詔書，遷為武翼大夫、忠州刺史兼閤門宣讚舍人。六月，轉武功大夫、和州防禦使。隨即被派往燕京，協助交接領土。

四月，童貫和蔡攸率領大軍進入燕京。

在女真人佔領燕京的四個月中，將這座城池的金帛子女劫掠一空。宋軍收回的幾乎是一座空城。

五月，童貫和蔡攸返回了開封，還一同帶回了降將渤海人郭藥師。

徽宗以貴賓之禮相待，賜予宅邸和侍女，還邀請他遊覽了艮嶽和金明池。希冀這位胡族將軍可以像唐朝藩將一樣戍守北方邊境。

郭藥師感激涕零，誓言道:“臣夷虜遠人，今日蒙天地大恩，誓死以報陛下，即使蹈湯火冒白刃，粉身碎骨正所甘心！”

徽宗任命其為河北河東燕山府路宣府使王安中的副手，主管軍中事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