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葉舟到小鎮上空時,祝致遠目光在尋找,很快在小鎮附近的一個村裡,看到了有戶人家門上掛著白綾。
祝致遠駕馭靈葉舟來到這戶人家的上空,隱藏於雲端。
這一戶人家很窮,房屋破舊,屋頂瓦片都蓋不全,隻用茅草填充,想必下雨時裡面是漏水的。
院子是泥磚圍成,也不知多少年沒有翻新,圍牆上的泥磚被雨雪風霜腐蝕得坑坑窪窪,牆根底下,農具隨意堆放,顯得有些凌亂。
此時,一口黑木棺槨正盛放在院中,一個身穿素白喪服的婦女帶著一個孩童跪在棺槨之前,不斷往火盆裡丟一些紙疊成的物品。
婦女沒有在流淚,她整張臉都是麻木的,眼神空洞,像機械一般,一個接著一個,把紙往火盆裡丟。
紙燃起來煙是黑色的,熏黑了她的面容,她卻無知無覺。
現在是正午時分,附近家家戶戶都冒起了淡青色的炊煙,唯有這戶人家冒的是黑煙,端的淒涼。
“娘,我餓。”幼童拉著母親的手搖晃。
“狗兒乖。”婦女摸了摸孩子的頭,麻木地說道:“再給你爹爹燒些吃的,以前你爹爹常常吃不飽,我們多燒些,在那邊不能讓他再餓著。”
婦女這麽一說,余青青和閔珍才隱約看出來,原來那些用來燒的紙,疊成了饅頭或者雞腿的樣式。
兩女沒有問祝致遠為何帶她們來這裡,想來,她們已是知道祝致遠的用意。
她們以為,祝致遠是告訴她們,死亡的重量。
但她們有所不知,祝致遠此前和她們一樣,不知道9個死者的家在哪裡,之所以很快就能找到,是源於經驗。
窮人是用不起棺槨的。這戶人家那麽窮,卻用得起黑木棺槨,很大概率是在銀月峰身亡的民夫。
加之那婦人頭上纏著一條黑帶,這說明死者年紀尚輕,屬於黑發人。
祝致遠語氣深沉地說道:“這戶人家沒有頂梁柱了,唉……可憐的女人,還懷有身孕。”
祝致遠這麽一說,余青青和閔珍才注意到,婦女寬大喪服之下那高高隆起的肚子,心情頓時沉重了幾分。
破敗的院落中,孤兒寡母繼續燒紙饅頭和紙雞腿,沒多久,孩童又鬧餓了。
好在這時,有兩個老人端著熱騰騰的飯食進了門。
“爺爺奶奶!”孩子很驚喜,應該是餓壞了,直勾勾盯著食物。
“唉,狗兒餓了吧,快吃快吃。”
孩子吃上了飯,但婦女依舊跪坐在火盆前燒紙。
“阿蓮,吃點東西吧。”婆婆勸說道。
名叫阿蓮的婦女卻沒有動,只聽她木木地說道:“吃不下。”
“那也得吃點,身子要緊。”
阿蓮又道:“金生去了,活著好沒意思。”
兩位老人大驚失色,公公急聲勸說:“這話如何說得,莫要這樣想,你想想狗兒,想想你肚子裡的娃啊。”
婆婆也說道:“金生也不想你這樣,阿蓮,昨晚金生還托夢給我,要我告訴你好生照顧他的親生骨肉,千萬不能說沒意思,聽到沒。”
“他怎麽沒托夢給我?”阿蓮臉上終於有了其他表情,淚水從眼角淌下,哭出了聲:“我想看他!我想同他說話!”
婆婆上前一把抱住了她,拍著她的背,也是哭出了聲。
“苦命的娃喲……”
“娘……”一旁吃飯的狗兒也跑了過來,三人互相抱著哭成了一團。
老公公也在一旁抹眼淚。
一時間,悲慟的哀嚎響徹這個破舊的農家小院。
雲端之間,余青青和閔珍沉默不言。
祝致遠說道:“他們哭過之後,日子還得繼續過,沒了頂梁柱,一個女人要把兩個孩子拉扯大,唉,這日子,苦不堪言。”
“長老……”靜默良久的余青青突然說道,“弟子知錯了,弟子願意學習傀儡之術!”
閔珍也說道:“弟子也願意學。”
祝致遠點點頭,目的達到了,便見好就收,沒有繼續說過激的話。
她們雖然從小就在修仙宗門長大,不食人間煙火,但終究是善良的。
三人在雲端繼續看著下方的場景。
哭過之後,阿蓮終於拿起了飯碗進食,兩位老人代替了阿蓮的工作,繼續給兒子燒些紙吃食。
就在這時,異變突生。
一個流裡流氣的男子闖入了院子裡。一邊往裡走,一邊大聲嚷嚷:“大嫂,大嫂,大,咦……你們怎麽也在?”
見到這個男子,老公公臉上湧上怒容:“銀生,怎的又來問你大嫂要錢?!”
老人這麽說,想來這個叫銀生的年輕人已經不是第一回了。
面對老父親的憤怒,銀生卻不害怕,嬉皮笑臉地說道:“這不是手頭緊嘛。”
他看向阿蓮,說道:“大嫂我跟你講,今早我遇見一個算命先生,他好心幫我算了一卦,說我今天手氣特別好,你且借我20兩銀子,等下我去翻了本再還給你。”
阿蓮沉默,沒有回答。
老公公怒氣更甚,指著銀生的鼻子罵道:“不中用的畜生,這是你哥用命換來的錢,虧你也有這個面皮,問你大嫂要。”
銀生臉色一變:“你別指著我!讓開!”
隨後他一把就將老人推開了一邊,差點把老人推倒在地。
老婆婆哭喊道:“銀生你幹什麽!他可是你爹啊!”
“哼,老東西。”銀生不理睬他們,徑直走向了火盆,用腳踢了踢那些紙饅頭、紙雞腿。
“大嫂,這些東西燒了也沒用,都是些破落物件。你聽我的,把錢給我,等我翻了本,去買金柳紙錢來。嘿,那才是好東西咧,燒給我哥,保證他在那邊大富大貴。”
阿蓮繼續沉默著。
“畜生!畜生!你敢再去賭,我今天就打死你!”老公公依舊在罵著。
銀生充耳不聞,“大嫂,昨天仙師送來的錢,你都放在房裡頭了吧,我自己去取了,就拿20兩,說話算話。”
說著他就進了屋子。
余青青急聲說道:“長老?讓弟子下去吧!”
“稍安勿躁。”祝致遠阻止了她。
只見那銀生進了屋,動靜不小地翻找了半天,然後怒氣衝衝地出來,開口就質問:“銀子呢?你藏哪去了?”
阿蓮繼續沉默。
“你把銀子埋起來了?”銀生說著,看向院子中的農具,只見鋤頭和鐵鍬上不但沒有新土,反而生了鏽,已然是有一段時日沒有用過了。
不是埋起來,又能放哪裡?
銀生視線在屋裡掃視,隨後他又翻找了廚房和兩間側房,把院子都找了一遍,依然毫無所得。
銀生的臉色已經十分陰沉,“大嫂?這錢你到底藏在哪裡?”
阿蓮繼續沉默不言。
銀生的目光又在屋裡掃視,這些都找過了,只有一個地方沒有找,他視線停留在黑木棺槨之上。
想到此處,他立馬上前,兩手推住了棺蓋,竟是想把棺材打開。
“你住手!!”一直保持靜默的阿蓮終於坐不住了,霍地上前,死命拉著銀生。
“我打死你這個畜生!”老公公抄起掃把就衝銀生面上打來。
“長老!”余青青臉色已經十分焦急。
祝致遠點點頭,“不要殺人。”
算是允許了。
此時銀生被一掃把打中面龐,表情瞬間猙獰扭曲起來。
“老東西,你敢打我?!”他畢竟年輕力壯,一把就將武器奪了過來,緊接著就把老公公踢翻在地,掄圓掃把往老公公頭上砸去。
“你他嗎的敢打我!老不死的東西!”
“打啊!”
“打啊!”
“敢打我!把錢給死人也不給我!老東西!”
銀生手中的掃把,一下又一下打在自己父親的身上,掄一下罵一聲。
阿蓮和老婆婆想拉著他,卻拉不動,小孩童狗兒在一旁被嚇得哇哇大哭。
阿蓮驚叫道:“別打了別打了,我把錢給你!”
銀生這才停頓下來,轉頭看向阿蓮,剛想說什麽,卻不料阿蓮一把拿住掃把,竟是想要搶奪。
銀生畢竟壯年男性,拿住的掃把手如鐵鉗一般,阿蓮拚盡全力也搶奪不下。
但她卻不放手,緊緊拽著,不讓他再打人。
“你放手!”銀生抬起一腳,就要往阿蓮肚子踢去。
這一腳要是踢實了,可是要出人命的。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碧綠的光芒驟然閃現,一個穿著銀色鱗片胸甲,氣質英武的女子出現在阿蓮身前。
只見她手一按,就把銀生踢出的腳擋住,另一隻手抬起,重重一個耳光打在銀生臉上。
余青青可是修仙者,一個耳光下去,直接把銀生右邊的大牙都打掉了幾顆。
銀生整個人暈頭轉向,沒緩過神來,胸前又挨了一記重踢,飛了起來,落地後滾了好幾圈。
“銀生!!!”老婆婆驚叫一聲,立馬撲了過去。
銀生此時已經昏迷,任憑怎麽叫都不醒,只有起伏的胸膛證明他還活著。
誰料,老婆婆竟是對余青青怒目而視:“你為什麽要打我的銀生!!怎麽下得去那麽重的手!”
“銀生!!銀生!!!”
喊著喊著,老婆婆居然嗚嗚地痛哭起來。
余青青一愣,隱約間明白了那句“慈母多敗兒”是什麽意思了。
她沒有搭理老婆婆,而是看向身後的阿蓮,關切地問道:“你沒事吧?”
阿蓮呆呆地看著余青青,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她撲通就跪下了,還要磕幾個頭。可她有孕在身,如何能磕頭,余青青立刻扶住了她。
余青青飛回到雲端時,臉色沉重了幾分。
此前她認為,只要派弟子親自去送撫恤銀兩,就可以震懾宵小。
然而事實告訴她,這種手段,震懾得了外人,震懾不了各路親朋。保得住一時也保不住一世。
教訓了銀生,余青青心中反而更加難過了。她仿佛已經看到,以後銀生確實不敢來硬的,但若是他求老婆婆向阿蓮討要呢。
屆時她余青青又當如何?能如何?
“長老,我們回山吧,弟子現在就想學習傀儡之術。”
……
“魏師兄,烏師姐,你們叫我回來是有什麽事?”
銀月峰大殿中,小師弟祝風楊跨步進來,對師兄師姐詢問道。
他本來是被安排和祝風華分頭清除毒霧的,但事情還沒辦完,就被一封飛劍傳書給召回來了。
烏婉如笑道:“有了點新變故,小師弟你且坐一會兒,喝口茶水。”
看著師兄師姐臉上輕松的表情,祝風楊便知不是什麽壞事情,安心坐下了。
只聽得魏均說道:“我們都誤會了師父,低估了厲大知啊。”
“哦?”祝風楊端起茶杯的手頓了頓,眉毛一挑,“莫不是那個厲大知很厲害不成?我瞧著也不如何。”
他想起四師兄所說的,如果不是為了活捉,三息之內就能讓他人頭落地。
雖然這有三年前厲大知被魔道陰荒山寨偷襲,主戰傀儡損毀的緣故,但祝風楊依舊看他不上。
最讓他看不上的還不是戰力,而是潛力,厲大知快四十的人了,修為不過是築基中期。
而祝風楊十二歲便築基,今年十五歲已經摸到突破瓶頸,用不了多久便會突破到築基中期,可謂年少有為,心高氣傲。
“呵呵,說的倒不是戰鬥實力,論起這個,哪能和師弟比……”
魏均素知祝風楊的脾性,笑著誇了他一句,隨後將厲大知製造的傀儡能大幅度推進工程的事講了一遍。
祝風楊聽完之後,不以為然地說道:“哦,那他還真有些用處。”
魏均道:“有厲大知的傀儡相助,只要石匠夠多,登山階梯很快就能建好,石匠已經有弟子去招了,但不知為何,發了飛劍傳書卻不見回信。
“所以隻得叫你回來,去附近縣鎮招聘泥瓦木漆這類匠工,如此,山門其他的樓閣院落的建造也可提上日程。”
祝風楊放下茶杯,站了起來:“既然如此,那我即刻動身。”
“不急。”烏婉如笑道:“還有一事。”
“師姐請說。”
“小師弟你此番前去,五日之後再回來,期間去找找那個派出去的弟子,回來路上,繞遠一些,從青葉鎮那邊取道。”
祝風楊沉吟,目光閃動幾下,“五日後,青葉鎮的民夫隊伍應該剛剛回到,楚師姐派去護送的人應當就從那裡返程。”
魏均有些驚訝:“小師弟竟是記得這些瑣碎小事。”
祝風楊說道:“大小與否都是門內的要事。”
“師弟既然記得,那我就長話短說。”
烏婉如說道:“這些人是你楚師姐派去的,那名去招石匠的弟子也是。此人久久不回,想來是欺負你楚師姐年少天真,所以怠慢,這樣的人也不知多少,我們想讓師弟此番前去敲打敲打。”
“我明白了。”祝風楊點頭。
喝完茶,又在師兄師姐這裡,取得招聘泥瓦木漆匠工的報酬信息後,祝風楊領命而去。
看著祝風楊駕馭遁光騰空而起的背影,烏婉如感歎道:“說起來,小師弟還比楚師妹小上兩歲。”
但他們幾個都知道,祝風楊小小年紀便做事沉穩,心思縝密,把事情交給他去做,讓人放心。
而楚思雨則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這不能怪她,她七歲還是凡人之時,便入門拜師,一直在師兄師姐們的愛護下長大,一路順風順水,未曾經歷雨雪風霜。
除了她,其他弟子都是修煉到築基才拜師,築基何其之難,楚思雨恐怕都無法想象。
金虹谷本宗加上各個分舵,修士近4萬人,但築基期以上修士卻一千人都不到。
想要從中脫穎而出,突破築基境界,心性、意志、天資、機緣缺一不可。
而且金虹谷中,還存在嚴重的內鬥和潛規則,空有天賦,沒有頭腦也是寸步難行,甚至還有性命之憂。
如今他們雖然被排擠打壓,但楚思雨也就受些氣罷了,還能得周全。對於她個人而言,算不得遭逢大難。
魏均歎氣道:“便是在師父門下,才能見到楚師妹這般的可人。想想當年你我還未築基時,目之所及,皆是面目可憎之徒。日夜戰戰兢兢,殫精竭慮,對比今日,簡直恍若隔世。”
烏婉如輕笑道:“師兄覺得他們面目可憎,或許他們也是這般看待我等。”
“或許吧。”魏均道:“築基之後,再與那些煉氣弟子相處,只能見到他們個個笑臉相迎,言語當中極盡善意,久而久之,又不覺他們如何不好了。”
“總是會變的。”烏婉如似是想起了什麽:“說起變化,師兄可曾記得曾經的‘黑白手’羅嘯?”
魏均說道:“自是記得,印象深刻!此人當初害死了一名外門弟子,卻設計逃脫罪責。為了突破的丹藥,將自己的青梅竹馬送與築基執事,可謂惡名昭著。後來調去了白河分舵,也不知在那邊做了什麽事。”
烏婉如道:“正魔大戰之時,我曾遇見過他,與他同一隊率領弟子執行任務。”
“此人也築基了?”魏均錯愕了一下,很快就釋然了:“也對,他這種人,為求上進不擇手段,固然可惡,卻也能成事。”
“師兄可知, 他築基之後,變成了什麽樣?”
“你且說來。”
烏婉如神色變得複雜,“若不是親眼看到,我也不敢相信。在那次任務中,他為救一名外門弟子,擋下兩名築基魔修合力一擊,受了不輕的傷。”
魏均問:“那名煉氣弟子背後頗有權勢吧?”
“我當時也這麽想,可是事後問起,卻發現那名弟子只是普通弟子,沒有什麽後台。
“而類似的事,羅嘯師兄已經做過多回。他築基之後,不知為何性情大變,常常行好事,助人為樂,還替底層弟子出頭伸冤,在白河分舵小有名聲。
“曾經他被白河分舵的歐師叔看中,收入門下,但因為幫一名煉氣弟子伸冤,得罪了歐師叔,被掃地出門。
“我們幫他療傷時,還發現他身上有一道嚴重的傷口,其中含有屍毒,那屍毒已經侵入他的體內,難以根除,不出二十年,他的生機將逐漸斷絕,死於非命。”
魏均皺眉道:“是因為中了屍毒,命不久矣,才醒悟過來,想要做好人行好事,以求留得身後名嗎?”
烏婉如道:“這才是最不可思議之處,我向白河分舵之人打聽,才知這屍毒也是為了救人所受,被救之人也只是普通弟子。”
這句話說完,他們兩個都陷入了沉默。
半晌後,魏均問出一句:“他這是為何?”
烏婉如沒有作答,低頭整理手上的帳本,不多時她把帳本遞給魏均。
“師兄請看,聘請石匠每人30兩,兌換靈石大概……”
他們又開始忙碌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