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燈長明 第一十三章 走自己的路

厲大知語氣誠懇地說道:“血傀門是傀儡大宗，門中不乏符籙和傀儡兩道皆精之人，但從未聽說過傀儡畫符。”

“那是你們思維不對。”祝致遠一言指出弊病所在。

他一提用傀儡畫符，厲大知就想到，一個人形態的傀儡俯身拿著筆在桌上畫。

畢竟人就是這麽畫符的，他認為傀儡也必須如此。

這種思維都是不對的，畫符最本質的，就是怎麽把融合了畫符材料的墨水，均勻正確地塗抹在符紙上，僅此而已。

傀儡是什麽形態無所謂，用什麽姿勢畫也無所謂。只要能正確塗抹上去，符籙能起效用就行。

簡而言之，他要的其實不算是傀儡，而是機器。以人形態作為出發點來設計，是嚴重的思維誤區。

但厲大知煉製傀儡快四十年了，早就有了難以改變的思維定式。

他們煉製傀儡，往往以戰鬥為主要目的。傀儡越像精魄生前的形態，發揮出來的戰鬥力也就越強，操控起來也越得心應手。

在他從小的理念裡，傀儡越像活物越好，講究一個栩栩如生，都觸及到了追求藝術的領域。

於是祝致遠嘗試解說心中的想法:“你千萬不要想著製作一個像活物的傀儡，你想想，畫符籙的本質是什麽……”

理念擇其精要地說了一通之後，補充了一句，“總之，我要的不是傀儡，而是能自動畫符的工具，我稱這種東西為機器，只是以傀儡之術把它做出來而已。”

厲大知聽得滿臉茫然，低下頭說道:“晚輩愚鈍。”

“算了，一下子和你也解釋不清，對了，余青青呢?”祝致遠自覺口才有限，暫且放棄了。

反正時間也不是非常緊迫，就算製造出了自動畫符傀儡，畫符的原材也還不能開采。

他今天來除了和厲大知溝通自動畫符傀儡之外，也想看看兩個女弟子的學習成果。

在厲大知的洞府裡，他並沒有看見余青青，只看到閔珍在地上拚接傀儡的肢體，滿手都是木凝膠。

閔珍說道:“青青應該在半山腰采石場那，這幾天她天天往那跑，說是要做一台可以修鑿石頭的傀儡。”

“修鑿石頭的傀儡?”祝致遠一下子來了興趣。

“余道友確實是這麽說的。”

厲大知說道:“她的腦子很靈光，學什麽都是一學就會，那些搬運蜘蛛她已經會拚接了，就是融煉精魄還缺點火候，要不了多久就能完全掌握。”

這席話聽起來是誇獎，但實則是在暗搓搓的說余青青不知天高地厚。

畢竟搬運傀儡，在血傀門只是兒童拿來玩的物件，這些東西都還沒學會，就想去做修鑿傀儡?

修鑿傀儡要是那麽好做，他厲大知早就去做了。

說到底就是門檻問題，搬東西誰都會，做一個搬運傀儡不難。但石匠的功夫一個凡人都要學幾年呢，那個小丫頭片子怎麽可能做得出來。

“有點意思。”祝致遠若有所思，轉身離開了厲大知的洞府。

出了洞府之後，祝致遠徑直往半山腰飛去，才到半路，就聽見了轟隆隆的響聲。

這響聲有點像大型機械的轟鳴，傳出的位置正是半山腰采石場，隻持續了幾個呼吸就停止了。

然後就是一道少女的驚叫聲:“怎麽又碎了！”

“小仙師，這把斧子放太裡面了……”

“小仙師，錘子的位置不對，會把石頭敲壞……”

祝致遠聽得好奇，飛近一看，只見采石場滿是碎石渣的平地上，趴著一隻大大的蛤蟆形傀儡。

這個傀儡非常醜，到處都是破損，渾身打滿了橫七豎八的補丁，一副要散架的摸樣。說是蛤蟆，只是因為形狀像蹲在地上的蛤蟆，僅此而已。

這隻龐大的蛤蟆傀儡大嘴張開，肚子的位置還開了個洞，碎石從洞口處流了出來，一個人正踩著碎石，從蛤蟆肚子下邊的洞口鑽了進去，只有腳還露在外頭，不知在搗鼓什麽。

幾個石匠模樣的凡人圍在蛤蟆張開的嘴巴處，往裡面看，用言語指導裡面的人。

“小仙師，這個錘子是多余的，取下來看看……”

“小仙……見過仙師！”

祝致遠一落地就有人看到了他。

圍在蛤蟆嘴巴處的凡人，也紛紛看了過來，恭敬地行禮。

“拜見仙師。”

他們看向祝致遠的目光非常敬畏，鞠躬也很深，想來是認得祝致遠穿的衣飾，知道他的身份地位。

“嗯。”祝致遠點點頭，往傀儡蛤蟆的嘴巴處走去，這群石匠紛紛讓開了路。

蛤蟆傀儡有一丈高，嘴巴開得很大，嘴的下沿隻到人的腰部。

來到近前，祝致遠朝裡面望去，頓時就愣住了。

蛤蟆的嘴巴裡是一個通道，一塊長長的木板，傾斜往下，從嘴巴下沿一路通到蛤蟆的肚子深處，木板邊緣向上微微的折起，像滑梯似的。

最讓人震驚的是滑梯木板的四周——蛤蟆內部的腔壁上。只見四周腔壁上鑲嵌著錘子，斧子，鑿子之類修鑿石頭所用的工具。

這些工具都在自動揮舞著，每一個工具都有固定的揮舞路線，但這麽多工具一起，顯得雜亂無章，如同群魔亂舞。

特別是那些工具擊打的方向就是中間的滑梯，如果把人從這個滑梯塞下去，第一時間就被錘爛。

為什麽會想到把人塞下去?因為這個構造看起來真的很像刑具。

視線穿過群魔亂舞的工具，能看到有個扎著馬尾辮的女孩正在底部用一根撬棍拆卸一把錘子。

不是余青青還能是誰。

余青青也看到了祝致遠，驚叫了一聲:“長老！”

隨後她整個人一縮，就從蛤蟆肚子下方開口出來了。

“長老，您怎麽來了?”

從地上爬起來後，余青青有點不好意思。她現在整個人都髒兮兮的，滿頭滿臉都是灰白色的石粉，一身淺棕色的女修衣裙也成了灰白色。

不過，她平常最喜歡穿的銀鱗胸甲今天倒是沒有穿在身上，想來是不願弄髒。

祝致遠道:“聽說你想煉製一台修鑿石頭的傀儡，所以過來看看，便是這台嗎?”

聽了這話，余青青更加不好意思了，難為情地說道:“是……是這台……弟子才疏學淺，還沒有做好，形狀也不太雅觀。”

“我看著還不錯。”祝致遠上下打量著這個蛤蟆傀儡，指著大大張開的嘴巴，“開采出來的石頭從此處進，對吧?一路下滑，過程中遭受腔壁上的工具加工，到得底部便得一塊修鑿好的石頭了……這就是你的思路?”

余青青還以為祝致遠在責備，低下了頭，兩隻沾滿了石粉的手絞在一起:“弟子知錯，是弟子學藝不精還異想天開。”

厲大知和她說過不止一次，傀儡一道重在形似，越像活物的東西越好，萬萬不能異想天開，走邪路。

但礙於身份，厲大知不敢訓斥，她愛做什麽都由她去了。

眼下這隻大蛤蟆，就是她異想天開的產物，隻想著通過一些非常簡單的機械動作，完成石塊的修鑿。

這些天，不僅耽誤了學習，還偏離了傳統傀儡的製作方向，越走越遠。

其實她也不止一次懷疑過自己，有時候她看著這個蛤蟆，竟不覺得這是傀儡，而是刑具，受刑者從人換成了石頭。

天底下就沒有這樣的生物，她亦自知走了邪路。

但看著這個傀儡，從剛開始石塊放進去完全加工不動，到現在能把石塊打碎，下一步也許減輕一些力道就能成了，她怎麽也不願放棄。

余青青已經做好被訓斥的準備了，心中快速地思考著怎麽認錯，好讓祝致遠不要管自己，自己有繼續下去的機會。

誰料，她卻聽祝致遠笑了一聲:“你沒有錯，你做的很好。”

啊?

余青青呆住，心中還懷疑是不是祝致遠說反話的時候，祝致遠已經走近兩步，也不嫌髒，用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青青，你可知所謂的異想天開才是科技發展的根本，墨守成規，盲目服從權威會讓你止步不前，我希望你繼續保持你的靈性。”

說著，祝致遠欣慰地歎氣道:“當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他只是想讓兩個女弟子跟厲大知學習，幫厲大知打打下手，沒想到余青青居然有這樣的奇思妙想。

想來也是，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思維還處於發散的階段，又沒有經歷過傀儡一道思維的規訓，自然會有很多打破既定規則的想法。

余青青很糊塗，聽不明白祝致遠在說什麽，在感歎什麽，雖然他現在說的話都是大白話，但是缺乏了很關鍵的信息，而且還有一個詞匯讓她不理解。

什麽是“科技發展”?

可是祝致遠感歎完之後就不再說了，好像在出神。

余青青只能試探地問:“長老，弟子愚鈍，還請長老再明示些。”

祝致遠回過頭看向她:“你並不愚鈍，你只是迷茫，沒關系，你走在正確的路上，總有撥雲見日之時。”

說著，他又失聲一笑:“其實，也沒有所謂完全正確的路，你認為正確，去走便是了。”

余青青更加糊塗了。

“不說這個了，我們來研究一下你的蛤蟆傀儡吧，嗯，我們換一個名字，就叫修鑿傀儡，我覺得你的設計有問題……”

祝致遠開始指出余青青的謬誤的地方。

余青青這個傀儡思路是好的，想石頭一丟進去，出來後就是修磨好的石塊，直接可以用來鋪設登山台階。

但問題在於，這個傀儡莫說現在還沒做好，要克服的困難還有很多。就算是做好了，用處也不大。

因為登山階梯所需要的石階並不是每一塊都是一個樣式的。

工程建設一事如今已經交給六弟子金富貴全權負責。雖然祝致遠不太關心，但也聽金富貴匯報過。

鋪設登山階梯，需要好幾種不同樣式的石塊。

這是由於銀月峰山體的問題。銀月峰從山腳到山腰斜坡不大，登山階梯鋪直線就行。到了山腰到山脖子卻非常陡峭，階梯就需要來回轉折鋪設。

而山脖子到山頂又稍稍平緩，但需要顧及到時候新蓋的院落樓閣，台階最好是環山而建。

以上這幾處階梯所用的石頭樣式都不同。

除此之外，還有枕石，扶手，石板磚等等，都需要石匠這邊加工。

余青青這台傀儡僅僅只能加工一種，而且看這個樣子，想改裝很困難，不符合生產需求。

其實沒必要想著傀儡能把一種活兒包圓。修鑿石頭畢竟技術活，石頭天生就是脆的，放進去機器裡出來就能用很難。

再者這兩天新招聘的石匠已經陸續上山了，人手充足，自動的加工傀儡位置尷尬。

祝致遠思路是做成加工機床，讓傀儡成為石匠們的工具，擺脫原始的人工切割手鑿，提升他們的效率。

兩個人就此探討研究了起來。

兩個人，一個是傀儡一道的初學者，一個是門外漢。

……

銀月峰山腳，一處靈口所在地。

這裡經被開辟出了一個朝向往下的山洞。

山洞底部的位置，被挖出了一個大坑。

大坑一丈寬半丈深，坑底有幾個泉眼正在咕咚咕咚冒水。想必不久就能把大坑填滿。

這就是將來的靈泉，只要山門的聚靈大陣建起，泉水就會匯聚地脈中的靈氣，如此蘊靈兩年之後，把石英放入靈泉之中，再一年之後拿出，便是靈石了。

黎蓉和楚思雨站在大坑邊緣，看著底部的泉眼，幾個弟子正在洞壁處塗抹防止靈氣逸散的封靈草汁。

黎蓉是開辟靈泉的主事人，除此之外， 還要兼顧布置聚靈大陣，這些時日忙的不可開交，眼下青黑深重。

而楚思雨是被派來給她打下手來了，這因為楚思雨先後在工程和凡人的事務上不得力的緣故。

今天正午，她原本的手下周盛，楊宜年和常耀怠慢任務，還打傷勸阻的胡忠武，被祝風楊抓了個正著，現在還在大殿門口跪著。

而楚思雨即刻就被派來給黎蓉打下手，她連說情的機會都沒有，不由得惶恐不安。

當然，這是因為她不知道那些人的汙言穢語，以及他們險惡的心思，否則肯定氣炸了。

眼下，她只是很擔心地問:“黎師姐，師父會不會對我很失望啊。”

“應該會。”黎蓉直言不諱地說。

楚思雨一聽頓時急了:“那怎麽辦啊！都是我不好……師姐你最疼我了，你快幫我想想辦法……那三個人確實是忠心的，只是一時糊塗……”

楚思雨想為他們開脫一下，因為這些人平日裡對她恭敬有加。但一想到他們去逛青樓，楚思雨求情的話一到嘴邊就梗住了，無法說出口。

因為她也覺得挺惡心的。

但她還沒有放棄，“要不我去向師父認個錯?”

黎蓉看向她，笑出了聲，用手捏了捏她的小鼻子。

“你沒有錯，認什麽錯啊。你呀，就是太單純，但這不是錯，師姐就喜歡你這樣。

“只是苦了小師弟了，既要忙東邊的混元土礦清毒，又要忙凡間招匠人之事，還有時間睡覺吃飯嗎?不過你以前手下的胡忠武看上去挺得力，想來也能幫小師弟分擔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