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烏高懸,蔑視人間。
仿佛無數個火盆傾倒而下,高溫炙烤,萬物萎靡。
街上沒有一絲風。
走在石板路上,腳底板好似踩在了滾燙的鐵板燒上面。
除了那些乘轎騎馬的小姐公子哥,其余行人,盡撿陰涼處行走。
因此,街道上顯得有些空蕩。
埋怨叫苦的聲音,不時從擔貨郎小商販口中傳出。
“這操蛋的鬼天氣,沒動都能出一身汗,還讓不讓人活了?”
“你們發覺沒?從昨天開始,氣溫陡升,突然就比前幾天熱了不少。”
“廢話,這都六月天了,不熱才怪。”
“聽說護國寺的功德金蓮池,水位突然降了不少。”
“啊?真有這事?”
“俺媳婦昨個兒去護國寺燒香,親眼目睹,還聽寺裡和尚議論,今夏極有可能是個大災年。”
“臥槽,老張,說好的一起做買賣打光棍,你他娘的啥時候娶了媳婦兒?”
“嘿嘿嘿……放心,就算俺有了媳婦兒,也不會忘記俺們一起逛怡紅院的流金歲月。”
“說起怡紅院……老張,這麽熱的天,還做個屁的買賣!收攤,走,對面怡紅院消暑去。”
“消暑?是消腫吧?俺都不好意思點破你。”
“廢話少說,去不去?”
“你請客?”
“想得美。”
“那你自己去吧,俺現在是有媳婦兒的人了,不能在外頭瞎混。”
“裝,你給我繼續裝。”
……
頭頂毒辣太陽,陳金循著街道,默默而行。
路過集市,聽見兩個身形清瘦的擔貨郎在街邊打屁聊天。
“怡紅院”三個字,飛入耳中,陳金情不自禁,扭過頭去,匆匆一瞥。
陳金啊陳金,這都什麽時候了,快火燒屁股了,你居然還惦記著勾欄聽曲,真是朽木不可雕也…陳金愧疚難當,趕緊把心思拉了回來。
“沈府滅門一案,凶手要麽是人為,要麽就是妖魔所為。”
“若是人為,楊庚壯喜洗刷冤屈的可能將會大大提升。”
“可若是妖魔所為,那就危險了。”
“天子腳下,妖魔入侵,還犯下滅門大案,出現如此之大的防衛漏洞,朝廷一旦怪罪下來,本就不受待見的巡夜人,勢必會受到朝野內外極大的衝擊。”
“所以,巡夜人絕不可能允許這件案子出現妖魔所為的情況,這樣才會將事情的影響降到最低。”
“正巧我們昨天跟沈府小少爺發生過衝突,又正巧楊庚壯追趕刺客,暈倒在沈府,而楊庚壯又是六品武者,完美符合替罪羊的一切要求。”
“換了我是巡夜人,也會選擇楊庚壯這個冤大頭。”
陳金靜下心來,將事情重新捋了一遍,頓覺這個案子清晰了不少。
而且,這也能解釋,巡夜人昨晚的種種異常舉動,以及“凶手”為何能避過沿途巡夜人的耳目,將昏迷的楊庚壯從金鑼巷搬到沈府。
但問題是。
沈府上下,一百多口人,即便是一百多頭豬,哪怕妖魔所為,想要將他們全部殺死,也得耗費一些時間。
對此,巡夜人竟沒發覺?
更離譜的是,凶手粗心大意,還留下了一個幸存者。
仔細琢磨,陳金就發現,沈府滅門一案,似乎處處都是疑點和破綻。
“疑點無所謂,破綻無所謂,我鎮獄司又不是京兆府、大理寺,我也不是什麽神捕名偵探。”
“我現在要做的,是證明楊庚壯並非凶手,那就足夠了。”
基於這一點,目擊了凶殺現場的那個幸存者,就變得至關重要了。
因為牽涉進了巡夜人,楊庚壯的處境堪憂,幾乎成了一個無解的死局。
而這個幸存者,正是唯一的破局點。
“不!”
陳金腦中靈光乍現,“破局點並非唯一,至少還有兩個。”
“其一,便是巡夜人本身。”
“但,這條路明顯不通,可以直接PASS掉。”
“其二,那就是……欽天監。”
按照慕天恩的說法,他懷疑沈府滅門,乃是妖魔所為,於是請欽天監派人協助調查。
倘若真是妖魔所為,只要欽天監能夠如實稟報,那麽事情就好辦了。
“我鎮獄司隸屬欽天監,好歹也算是自家人,他們應該不會這麽坑害自家人吧?”
陳金心下思忖。
然而,這種事誰又能說得準呢?
古往今來,背後捅刀子的,十有**都是自家人。
更何況。
區區一個楊庚壯,鎮獄司司丞,從六品而已,哪能跟巡夜人相提並論。
欽天監與巡夜人為了某種朝政上的利益,相互勾結,來個“犧牲小你,完成大我”,實屬正常之舉。
倒霉的,便只有楊庚壯。
“現在想這些,都只是猜測,沒進棺材就落淚,為時尚早。”
“萬一欽天監顧及自家人呢?”
想到這,陳金精神一振,“看樣子得去趟欽天監,活動活動了。”
但,欽天八司,鎮獄司屬於特殊而又邊緣的存在。
平時隻跟禁武司、斬妖司和屠魔司打交道,其他四司,基本沒什麽來往。
甚至,陳金至今都沒見過監正是男是女,長什麽模樣。
“不知協助京兆府調查的,是欽天監哪一司?但願是我熟悉的那三司。”
“乾脆回去問問慕天恩。”
陳金正打算掉頭。
突然。
街道盡頭,噠噠噠的馬蹄聲響起。
一隊人馬疾馳而來。
“咦?”
為首之人遠遠看見陳金,頓時面露喜色,“陳大人?”
陳金循聲望去。
喲,正想睡覺的時候,就有人送枕頭來了,這不巧了嗎…陳金心中一喜,舉手為禮:“韓司丞。”
來者正是禁武司的司丞韓荊。
韓荊翻身下馬,衝著陳金抱拳行禮:“陳大人,卑職今天上午派人去鎮獄送斬刑文書,府上卻沒人,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說來話長。”
陳金看了眼跟在韓荊身後的禁武司衙役,“韓司丞是要去哪?”
“剛巡完街,與萬司丞換班,打算帶弟兄們去琴……咳咳,去喝酒。”
韓荊笑道。
“喝酒?”
陳金心頭微動,暗自伸手摸了摸自己日漸消瘦的錢囊。
雖然肉疼,但他一咬牙,終於還是下定了決心。
“昨日辛苦禁武司的各位弟兄護送在下去刑場了,今天這頓酒,必須我請。”
說著,不等韓荊等人反應過來,陳金將錢囊裡的碎銀,盡數倒出,共計十三兩七錢,全都塞到了一個衙役手中。
“這……”
那名衙役當時就愣住了。
一臉懵逼地看了看陳金,又一臉無措地轉頭望向韓荊。
“陳大人, 這如何使得?”
韓荊忙道,“昨日護送,乃是我等職責所在,怎能讓陳大人您破費,這……”
正要讓手下人將銀子退回去。
卻被陳金一把攔住:“韓司丞,如果你拿我陳某當朋友,便不要拒絕。”
“額……”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倘若自己還要拒絕,豈不拂了陳大人的好意,實屬給臉不要臉…韓荊回頭道:“弟兄們,趕緊謝謝陳大人。”
“感謝陳大人。”
一眾衙役,齊聲說道。
其實,陳金昨天以詩才,打臉王雲,為他們這幫武夫出了口憋屈的惡氣,本就對其十分好感。
而如今,陳金慷慨解囊,好感度更是直接拉滿。
在琴清閣打茶圍,尋常人五錢銀子,但他們是熟客,只需三錢。
這十余兩銀子,足夠他們一群人打兩三次茶圍。
“見外了,見外了。”
陳金笑著擺擺手。
“陳大人,要不跟我們一起?”
韓荊低聲道。
好啊…陳金差點脫口而出,但理智終究戰勝了衝動:“韓司丞,鎮獄司就在附近不遠,要不我請你去寒舍喝一杯?”
韓荊雖是個粗坯,但混跡官場這麽些年,又怎會不懂陳金的意思。
不過,都是在官場混,多交個朋友,也沒什麽壞處。
“恭敬不如從命。”
韓荊抱拳笑道,“那卑職便打擾了。”
其他衙役,也都懂得。
反正酒錢有人給了,他們也不在乎這些。
彼此告辭之後,各奔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