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見幾個書生打扮的年輕,正站在他身後,怒目而視。
就跟要吃人似的。
“徐公子。”
采薇慌忙離座起身,迎上為首的書生,陪著笑臉,“你怎麽親自過來了?”
在此之前,她是在雅間陪同徐公子一行人。
中途卻被楊媽媽叫了出來。
原以為,只需敷衍一下陳金等人,就能立馬回去。
可沒想到,一來是被陳金的顏值所吸引,二來又陳金出口成章的才華所折服,索性便留了下來。
反正徐公子那邊,已有三個紅牌姑娘作陪,甚至還有花女。
多自己一個不多,少自己一個不少。
不料,徐公子卻對她甚是鍾意,見她久去不回,於是跟幾名同伴,尋了出來。
見她居然跟一群武夫廝混,心中已是有怒。
待走近時,正巧聽見陳金的點評,更是怒火中燒。
要不是眾目睽睽之下,身為洙泗學宮的新晉學子,不想留下一個“為青樓女子與人爭風吃醋”的惡名,他早就掀桌子動手了。
橫了采薇一眼,徐公子怒火熾盛,卻是盡數撒向陳金。
“《鵲踏枝》這首詩,乃是我洙泗學宮師兄所作,道盡風塵女子心中愁怨,頗受好評。”
徐公子一臉鄙夷和不屑,“雖是教坊之作,難登大雅之堂,卻也不是爾等粗鄙武夫可以評頭論足的。”
在大乾帝朝,讀書人瞧不上武夫的粗鄙,武夫看不起讀書人的迂腐,形成一道閉環鄙視鏈。
因此,兩幫人碰面,往往少不得彼此的相互嘲諷。
若論嘴皮子,武夫自然輸多贏少。
可罵戰一旦升級,那可就是武夫的優勢主場了。
聶鋒經常出入青樓、教坊司,經歷了不少類似的衝突,深諳“利用自身優勢,化客場為主場”的道理。
當即一拍桌子,霍然起身,指著徐公子的鼻子,往地上啐了一口,與其針鋒相對:“爛詩,爛詩,爛詩……你就評了,你要怎的?”
“有本事就動手打我。”
說著,聶鋒擼起袖子,露出一身如鋼鐵般的腱子肉。
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誰”的架勢,讓幾個書生往後退了半步。
很明顯,他們也很清楚自己的主場優勢何在,能夠動嘴,便堅決不打出第一拳,否則就是理虧。
可如此一來,又顯得膽怯怕事,有辱讀書人的傲氣。
當然,聶鋒等人也不敢輕易出手。
雙方僵持不下。
這時,陳金端著酒杯,站起身來,上下打量徐公子一番,面帶微笑:“你是什麽人?”
“徐茂清。”
徐公子滿臉傲色,大聲道,“洙泗學宮新晉學子。”
此言一出,頓時引來不少歆羨目光。
眾所周知,洙泗學宮,乃天下公認的儒聖正統,連國子監也要靠後站。
學宮弟子三千人,想要能夠成為洙泗學宮的學子,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要麽有背景,要麽真有才華,而徐茂清顯然是後者。
否則,提及“洙泗學宮”時,他也不會如此自傲。
“洙泗學宮?”
陳金忽然想起,“慕天恩似乎也是學宮出身。”
在京兆府時,他曾親眼見識過慕天恩的儒家言靈,望氣之術,審訊犯人,比什麽測謊儀強多了。
可惜原主當初參加聖選,因為其老爹不知從何處買來的小抄,被監考官下了禁足令,從此絕了儒修的路子。
不然的話,以自己參加詩詞大賽足以拿冠軍的儲備量,儒家修煉,輕而易舉。
“鵲踏枝此詩,乃我學宮師兄所作,你也配評價?”
徐茂清余怒未消,不由得提高了些許嗓門,“還不趕緊賠禮道歉。”
他身後那幾個隨行的書生,也都紛紛附和,叫嚷起來。
聶鋒與韓荊等人,也不遑多讓,擼起袖管,氣勢洶洶,便要爭論。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
陳金淡淡道,“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欄意?”
現場瞬間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望向陳金,眼中滿是驚詫的神色。
徐茂清呆了呆,嘴硬道:“哼,什麽玩意兒,狗屁不……”
“閉嘴!”
采薇一雙靈動的美眸,凝視陳金,仿佛已經陷入了意境之中,不自禁地呵斥打斷,“別吵!”
徐茂清:“……”
便在此時。
陳金突然舉起酒杯,提高音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
前兩句似乎放浪形骸,可後一句卻又急轉而下,充滿落寞之感,頓時形成強烈反差。
再加上陳金沉浸式的演繹,聲情並茂,直接將眾人拉進了意境裡面。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寂靜。
如死一般的寂靜。
陳公子,他好懂啊…紅牌采薇,以及那五個淸倌人,滿臉呆滯,眼中含淚,仿佛失了魂般,抬頭凝視著陳金,如同仰望神祇。
包括徐茂清在內的書生,一個個臉色慘淡,隻覺頭皮一炸,呆立原地,許久都說不出話來。
就連韓荊這個大老粗,尤其是聽了最後兩句,卻也忍不住摩挲起了手臂,喃喃自語道:“他奶奶的,見鬼了嗎?為什麽會起一身的雞皮疙瘩?”
“天呐。”
聶鋒眼望陳金,愈發的欽佩,臉上湧出兩抹激動的紅暈,“陳大人居然這麽有才?區區鎮獄司司正,真是屈大才了。”
“不好意思。”
陳金衝著徐茂清舉了舉酒杯,微微一笑,“我確實不懂詩。”
言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隨即坐下。
深藏功與名。
這特麽叫不懂詩?徐茂清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有種被人用鞋底抽臉的感覺。
“你……”
徐茂清一咬牙,“你給我等著。”
哪裡還有臉面繼續逗留,在禁武司等眾的起哄聲中,帶著幾個書生,灰溜溜地轉身而去。
目送徐茂清等人狼狽離去,聶鋒隻覺渾身無比的舒坦:“以讀書人的方式打敗讀書人,真他娘的太爽了。”
“陳大人,我必須敬你一杯酒。”
在他的經歷中,與讀書人的交鋒,武夫向來輸多贏少。
少數贏的那一兩次,也都是拳腳上分勝負。
最終演變成鬥毆,兩敗俱傷。
完全不像這次,以魔法打敗魔法,屬於單方面的碾壓。
“小意思。”
陳金淡然一笑。
“陳、陳公子……”
這時,采薇小心翼翼道,“我能唱你的詩作嗎?”
就在剛才,她在心裡回味著陳金此作的意境,驀然發現,似乎更適合《鵲踏枝》的曲子。
於是鼓足勇氣,詢問陳金。
“當然可以。”
陳金笑道,“另外,嚴格意義上來說,我這不叫詩,而是叫做詞。”
“詞?”
采薇愣了一下。
當今的大乾詩壇,以文賦為主,詩作為輔。
而詩作要麽是五言要麽是七言,講究的是對仗工整。
完全不似陳金的詩作這般長短不一,卻又顯得散漫自由了不少。
采薇重新坐下,抱著古琴,略微沉吟了片刻,在心裡稍微改變了一下《鵲踏枝》的曲子。
不多時,配合陳金的詩詞,唱出聲來。
雖然采薇相貌平平,可精通音律,唱功不俗。
似乎融入了自己的心境,將這首詞作演繹得淋漓盡致。
清越的歌喉,美妙的琴音,再加上新奇驚豔的詞作,頓時吸引了周邊不少人的注意。
曲盡時,余音嫋嫋。
偌大的一樓大堂,靜悄悄的,鴉雀無聲。
過了好一陣子。
一陣轟動的喝彩聲,伴隨著鼓掌,如排山倒海般,驟然爆發而出。
采薇嚇了一跳,環顧四周,這才發現,滿堂所有的喝彩掌聲, 竟然全都是給自己的,不由得又驚又喜。
作為琴清閣的眾多紅牌之一,無論是相貌還是才華,都遠遠比不上花女以上級別的姑娘。
在此前,陪人唱了不少曲子,卻從未像此時此刻這般,受到如此之多的掌聲喝彩。
采薇有種做夢的不真實感。
但,她心裡十分清楚,這一切都得益於陳金的詞作。
“明明曲子都差不多,為何我唱出來,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和諧呢?”
采薇想不明白。
“是格律。”
陳金笑著解釋道,“我這首詞的格律,正好跟你的曲子,形成協音。”
格律?
協音?
聽不懂,但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莫非陳公子也懂音律?采薇望向陳金的眼神裡,平添了幾分敬佩之意。
正想虛心求教。
一個官家裝扮的中年胖子匆匆跑來,躬身道:“采薇姑娘,我家老爺想請您去樓上雅間,單獨再唱剛才那首曲子。”
說著,從懷裡摸出一錠銀子,放在采薇的跟前。
采薇瞬間睜大了眼睛:“五十兩?”
這可是花芙以上級別才有的待遇…擱在以前,她做夢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也能獲得這麽高的打賞。
心動之余,仍有些猶豫,望向陳金,像是在征求他的同意。
“去吧。”
掙錢嘛,不寒磣…陳金微微一笑,絲毫不以為意。
“陳公子,我很快就回來。”
采薇低聲道。
這才抱著古琴,起身與那人去了二樓的雅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