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秦文傑,其余學宮弟子,全都恭謹地侍候在亭子外邊,不敢高聲語,恐驚亭中人。
而今,卻被一個突如其來、風塵仆仆之人粗魯打斷。
周燮一皺眉,循聲望去。
但見來者竟是王雲,本就不太美麗的心情,瞬間變得更糟了。
“王雲!”
周燮雙眼圓瞪,怒斥道,“老夫平時是如何教導你的?身為儒家弟子,自當恪守禮數,山嶽崩於前而色不改,如此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聲若驚雷,炸響耳畔。
王雲渾身大震,如夢初醒,慌忙收斂衣冠,立於亭外,誠惶誠恐,拱手道:“學生失禮,萬望諸位老師見諒。”
秦文傑立旁側,斜眼睨視王雲,嘴角挑起一抹幸災樂禍的冷笑。
“無礙。”
黎崇微笑道,“嬉笑怒罵,皆是性情,我儒家弟子,雖恪守禮數,卻也不能拘泥於此。”
“這位便是周老弟你門下的高徒王雲王伯安?”
王雲行禮道:“學生王雲,見過黎老先生。”
“好好好。”
上下打量了王雲一番,又瞧了瞧旁邊的秦文傑,黎崇微笑頷首,“你二人將來均是璞玉之姿,若能好生雕琢,將來必成我學宮雙璧。”
“正如你二人各自恩師一般。”
一番話,既誇讚了後起之秀,又捧了捧周燮和陸淵兩位大儒。
周燮面色稍霽,瞪了王雲一眼,沉聲道:“你剛才說什麽‘請來了’,誰請來了?”
“回稟老師。”
王雲上前半步,壓低了些聲音,“弟子將鎮獄司新任司正陳大人請來了。”
“嗯。”
周燮隨手端起茶杯,不以為意地淡淡應了一聲。
杯沿尚未觸及有點乾燥的嘴唇,周燮似乎猛地想起了什麽,眼睛突然睜大,望向王雲:“你說誰?”
“鎮獄司新任司正陳大人。”
王雲重複了一遍。
“砰!”
茶杯落地,茶水四濺。
周燮和陸淵二人,幾乎同時霍然起身,以極快的速度,衝出望歸亭。
一人一邊,抓住王雲的胳膊,神情急切,迫不及待地問道:“在哪兒?他人在哪兒?”
看他倆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樣,哪裡還有半點大儒應有的修養。
王雲嚇了一跳,沒想到周燮和陸淵竟會如此失態,扭了扭頭:“在、在那邊。”
“快帶我去。”
兩位大儒架著王雲,急聲催促。
那可是寫出了傳世之作的詩壇大才…能不能收錄自己門下並不重要,主要是不能讓這麽一個人才,拜入了對方的門下…周燮和陸淵對視一眼,仿佛刀劍交觸,火光迸濺。
看著周陸二人養氣幾十年,在這一刻竟前功盡棄,黎崇不禁愕然:“那位鎮獄司新任司正是什麽來頭?為何會讓周陸兩位老弟如此急迫?”
在大乾帝朝,幾乎沒人不知鎮獄司的存在。
但,鎮獄司隸屬欽天監,專司斬首,跟市井劊子手幾無區別。
與洙泗學宮,向來無甚交集。
不料,洙泗學宮的兩位大儒竟會對鎮獄司的信任司正這般看重。
這讓黎崇不免心生好奇。
魏師古慢悠悠地抿了口茶,這才徐徐開口道:“黎兄可知,前日我洙泗學宮請聖裁,又出了傳世之作?”
“自然知曉。”
黎崇點了點頭。
雖然洙泗學宮封鎖消息,並未向外透露傳世之作的內容。
可天下無不透風的牆,聖裁再出傳世之作的消息,很快便已驚動整個乾元城的儒林文壇。
國子監那邊,更是沸騰一片。
“黎兄可知是誰人所作?”
魏師古問道。
“難道不是王雲嗎?”
黎崇微怔。
“非也。”
魏師古輕輕搖頭,“作者其實另有其人。”
“誰?”
“便是周、陸二位大儒急著要去見面之人。”
“鎮獄司新任司正?”
黎崇倒吸冷氣,深邃的眼眸中,露出些許驚詫,“那篇驚世之作,真是他寫的?”
一個鎮獄司的粗鄙劊子手,居然能寫出驚世之作,這讓洙泗學宮和國子監,乃至於天下所有讀書人的臉往哪擱?
黎崇有點不太相信。
“不。”
魏師古再次搖頭。
聞言,黎崇暗自松了口氣。
我就說嘛,區區一個劊子手,怎麽可能寫得出傳世之作…黎崇端起茶杯,正要往嘴邊送。
聽得魏師古續道:“不是一篇,而是兩篇。”
“什麽?”
黎崇手一抖,茶水濺在了衣袍上,震驚地看著魏師古,“兩篇?”
魏師古沒有說話,而是從懷裡摸出了兩張紙箋,遞給黎崇。
“昨夜風疏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
黎崇輕聲念道,“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雙眼大亮,容光煥發,好像一下子就年輕了二十幾歲。
“好一句‘綠肥紅瘦’!”
黎崇拍案叫絕,“委曲精工,含蓄無窮意,妙哉妙哉!”
“真不愧聖裁為‘傳世之作’!”
如饑似渴,迫不及待,又拿起了另一張紙箋。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讀到這,黎崇面色一慘,默然無言良久。
過了半晌之後,方才醒過神來,渾濁的眼眶中,似有瑩瑩淚光。
黎崇深呼吸,哪裡還坐得住,霍然起身:“走,老夫也去瞧瞧這位大才。”
默默地將兩張紙箋,重新揣進懷裡,魏師古站起身,與黎崇一起,衣袂飄然,出了望歸亭。
而另一邊。
陳金將馬匹系於路旁樹下,負手佇立,眺望著四下風景。
忽聞身後傳來王雲的呼喊:“陳大人,洙泗學宮兩位大儒看你來了。”
陳金回頭看去。
但見兩個寬袖老者,一左一右,架著王雲,足不點地,如禦風行。
這畫面,讓陳金忽然想起了“我為黨國立過功,我為委座流過血.小豬佩奇.JPG”。
不過眨眼間。
三人已經來到陳金的面前。
“這位便是鎮獄司新任司正陳大人麽?”
陸淵捋須,露出滿意笑容,“果然是一表人才。”
原以為,鎮獄司司正,必然是個相貌粗獷、肌肉橫練的粗魯猛男。
不料,眼前此人,卻生得如此清秀儒雅,活脫脫就是一塊讀書人的材料啊。
“何止是一表人才。”
周燮端詳陳金,同樣笑容滿面,不吝溢美之詞,“吾觀其形,翩若驚鴻,婉若遊龍……”
說話間。
與陸淵同時低頭一瞥王雲。
啊呸,什麽貨色…果然是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兩人罕見的默契,一臉嫌棄,同時松手。
“哎喲——”
王雲猝不及防,臉朝地,重重摔下,吃了一嘴的泥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