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石室寬大無比,正中間是一方平台,約有數尺見方,通體渾白,冒著寒氣。
此物李莫愁最是熟悉不過,正是她們古墓派的鎮派之寶——“寒玉床”!
這寒玉床來歷她無從得知,隻知自入了古墓派時便立在這裡,乃是修煉內功的極好工具。
只因寒玉乃天下至陰至寒之物,坐臥其上,心火自清,練功時盡可勇猛精進。加上奇寒難熬,練功者隻得運起全身功力與之相抗,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功行自轉,一年便可抵得常人修煉十年,實是不可多得的寶物。
忽聞一陣嫋嫋琴音,李莫愁身子一顫,忍著懼意抬頭,便見寒玉床上升騰的霧氣之中,一名紫衣女子正盤膝而坐,纖手如雪,鼓動瑤琴,舉手投足,盡有莫大風姿,叫人望之便挪不開眼。
此女年不過三旬,面若冰雪,目似寒秋,容貌雖然清逸秀美,通身卻散發一層僵石死物之感,沒有一絲一毫屬於人的鮮活氣。
李莫愁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忍不住低下頭去,口中顫顫巍巍叫了聲:“師父!”
紫衣女子並不應聲,依舊自顧撫琴,但琴音卻突然一變,初時如春風化雨、芙蓉泣露,叫人漸沉其中,心神不自覺隨之而去,就在快要升上雲端之時,琴聲忽又一揚,發出變徵之音,頓如風嘯雨嘶,天威莫測,將人從雲端狠狠拽下,落向萬仞絕壁之中。
“啊!”
李莫愁忍不住驚呼一聲,隻覺一顆心正被琴音縛住,直上直下,如馭烈馬,不禁砰砰亂跳,仿佛隨時都會爆開,臉上更已是蒼白一片。
孫婆婆原本立在一旁,聽見琴音變化,不禁眉頭一皺。嘴唇微動,方要說點什麽,但最終,卻一個字也沒說,隻發出一聲長歎,目露擔憂。
恰在此時,琴聲再變,穩穩徘徊於低處,似有人在耳邊輕聲細語,叫人心生迷亂,但一刹那間,又猛拔高,初時尚且能忍耐,漸漸便似透出刀槍之聲,聽得人如陷戰陣,驚懼害怕。
就在李莫愁覺得呼吸欲窒,快要斷氣之際,琴聲又變舒緩,如情郎離別,互訴相思,偏偏去而不返,老死終年,有一種說不出的悲苦淒涼。
李莫愁隻覺心神潰散,憂思欲狂,無論怎麽抵禦,終究扛不住琴音襲腦,忍耐不住,“哇”的一聲,吐出一口熱血,方才曲終音散。
“姑娘,姑娘……”
琴音一停,孫婆婆趕緊上前察看李莫愁的情況,只見對方臉色煞白,伏在地上,卻是忍不住的傷心流淚。
“唉!”
孫婆婆瞧了一眼,站起身,衝著紫衣女子道:“姑娘年紀這般小,怎經受的住小姐的琴聲,是不是罰的有些過重了?”
紫衣女子直到這時方才開口,聲音透出一股生人勿近之意:“有功則賞,有過當罰,違反門規,合該如此!”說罷,目光一移,落在奄奄一息的李莫愁身上,問道:“你可知錯?”
李莫愁雙目發直,如一截腐枝枯木。剛才琴音幾轉,她像是經歷了幾場輪回,受過了生離別苦,隻覺這“情”之一字,真是害人不淺,恨不得就此隱遁空門,脫出俗世。
此時聽到紫衣女子問話,她不禁回過神來,想著寧願再被孫婆婆抽上幾十鞭子,也不要受那琴音的折磨,當下低聲應道:“弟子,知錯了!”
這一聲,她說的又悲又切,仿佛有一種心若死灰,斬斷過往的決絕之意,說完之後,又一次嗚嗚大哭起來。
紫衣女子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眼中並無任何師徒間的親密之色,漠然開口道:“本門功夫要修到絕頂,‘斷七情、絕六欲’乃是最基本的要求,一旦為人流了眼淚,動了真情,不但武功大損,且有性命之憂。你私出古墓不算大錯,可若遇到那些男人,被其哄騙了真心,便是你一切禍亂的根由!”
李莫愁向往自由,心中自然不服,此時面露慘笑,低低問道:“那師祖呢?”
紫衣女子聞言沉默,隨後緩緩閉上雙眼,約莫數息之後,方才幽幽開口:“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為師才是對的!”
李莫愁一怔,不想師父竟能在“情”這個問題上,和祖師意見相左,正要再說什麽,耳邊忽然傳來一道清亮之音,綿綿不盡,在古墓中回蕩來去。
“林師叔,弟子馬鈺前來求見!”
“林師叔,弟子馬鈺前來求見!”
“林師叔,弟子馬鈺前來求見!”
一連喊了三聲,李莫愁卻是一驚,心中暗道:“他們竟是來找祖師的?”
紫衣女子也是緩緩睜眼,瞳中古井無波,道:“前幾日師父不是賜了‘玉蜂漿’與他們,怎的還來糾纏?”
孫婆婆道:“許是有什麽其他的事,要不要通知祖師一聲?”
紫衣女子聞言開口,話中依舊沒有情緒,不知為何,卻已能聽出淡淡的不悅:“師父正在閉關,補裨《玉女心經》之中的不足之處,豈可為外人打擾?你且出去,將他們遠遠打發了吧!”
孫婆婆領命稱是,杵著一根龍頭杖,大步向外走去。
李莫愁眼珠一轉,小聲問道:“師父,不知此間還有何事,需要徒兒效勞的?”
紫衣女子這時又重新閉上雙眼,淡淡開口:“無事,你且退下吧!”臨走時還不忘交代一句:“記得好生練功,不要再生雜念!”
“是!”
李莫愁恭恭敬敬磕了個頭,這才起身,因沒有孫婆婆攙扶,每個動作都是極痛,但她實在不想和師父多待,故還是強忍疼痛,一瘸一拐地走了。
古墓之外,郭靖見古墓中沒有動靜,忍不住問道:“馬道長,林師祖是不是不願意理我們啊?要不……要不我們還是走吧!”
馬鈺靜靜立了半晌,搖頭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貧道既然答應了朱大俠,只有竭盡全力,方可無愧於心!”說罷,運足內勁,便要再喊,哪知嘴剛張開,才叫了一聲“林師叔”,耳邊便已傳來一聲大喝。
“叫什麽叫,嚎喪呢?”
二人凝目瞧去,便見一位醜婦人從古墓中緩緩踱出,龍頭杖一敲地面,怒氣衝衝地瞪著他們。
馬鈺立刻放低姿態,躬身揖禮道:“貧道全真教馬鈺,不知足下是古墓派中哪位高人?”
孫婆婆冷哼一聲,道:“你這道士可得聽好嘍,老身姓孫,並非古墓門人,只是祖師座下一仆婦而已!”
她口稱“仆婦”,但馬鈺決計不敢以仆婦視之,動靜之間反而越發有禮,朗聲道:“孫婆婆好,未知林師叔可在墓中?”
孫婆婆冷笑:“在不在墓中同你有什麽關系?”
馬鈺道:“若師叔在墓中,還請孫婆婆通傳一聲,就說全真教馬鈺有事相求!”
“哈哈哈……”
孫婆婆仰天大笑:“你這道士好大的臉,說一句有事相求,老身就得給你通傳嗎?還有,祖師當日賜予‘玉蜂漿’時已經說的清楚明白,再不想見你們全真教的人,如今背信棄義又是何故?你們最好離這裡遠一點。否則,休怪老身不客氣。”
她手揮龍頭杖,發出凜冽風聲,叫人聞之便覺勁氣逼人,不敢靠近。
馬鈺苦笑道:“孫婆婆勿怒,實是此事非林師叔不能做到,貧道也是無可奈何?”
孫婆婆瞪眼罵道:“那也是你們全真教的事,和古墓派沒有任何關系?”
馬鈺只是自顧道:“還請婆婆行個方便!”
忽聽頭頂惡風一響,抬頭望去,卻是孫婆婆揮杖打來,他無可奈何,隻得將身一縱,袖中出掌,迎向那一杖。
但見馬鈺一拂一拍,孫婆婆杖身竟被他大袖纏上,不由大吃一驚,急退數步,抬足橫踢。
而馬鈺卻是不慌不忙,左手並指點出,正擊在孫婆婆膝間承山穴,右掌斜拍,拂她肩頭,掌力將吐未吐,初時還柔弱無力,孫婆婆剛要反擊,立刻就如暴雪突降,似守還攻,厲害之極。
只聽“砰”的一聲,孫婆婆被一掌擊退足有六步,喘息片刻,心跳方才平複。本以為受了重傷,哪知活動幾下,竟絲毫無損,當下不禁高看了一眼馬鈺,心中暗道:“好厲害的道家綿掌!”
馬鈺卻是雲淡風輕,拱手說道:“孫婆婆,得罪了!”
孫婆婆哼了一聲,道:“道士既然手下留情,老身也不是不講理的人。可惜祖師尚在閉關,要我通傳那是萬萬不行的。你們若有本事,就在這裡等,祖師見或不見,便看你們的造化。”說完,推開墓門,一下鑽了進去。
郭靖見孫婆婆走了,心頭也感棘手,忍不住問道:“馬道長,我們現在怎麽辦?”
馬鈺目露思索,忽而輕輕一笑:“剛才那位孫婆婆不是說了嗎?等!”
“等?”郭靖不解。
馬鈺悠悠道:“程門立雪,心誠則靈!”
“要等多久?”郭靖小聲道。
馬鈺搖搖頭,道:“自然是能等多久,就等多久。”
郭靖道:“如果還是不見呢?”
馬鈺輕輕撚須,歎了口氣道:“那這便是天意。”
“好吧!”
郭靖無奈,但又不敢辜負諸位師父的好意,乾脆盤膝坐在地上,練起了全真內功。
古墓之內,紫衣女子見孫婆婆回來,開口問道:“那道士可走了?”
孫婆婆躬身回道:“小姐,他們還守在外面,看來是鐵了心要等祖師出關。”
紫衣女子冷哼一聲:“冥頑不靈!”
孫婆婆卻有些遲疑:“若他們一直枯守在此,咱們要不要為他們供些食水?”
“不必了!”
紫衣女子閉上雙眼,幽幽說道:“等他們肚餓口渴,自然也就去了!”
“老身知道了!”
孫婆婆輕聲一歎,躬身退了下去。
眨眼之間,兩人水米不沾,枯守已有三日,如今各自唇色發白,面上都帶著濃濃憔悴之色。
郭靖入定功夫不如馬鈺,早已饑渴難耐,此刻忍不住問道:“馬道長,咱們還等嗎?靖兒……靖兒肚子好餓啊!”
馬鈺睜開雙眼,吐出一口濁氣,望了眼天色,無奈道:“也罷,也罷,看來天意如此!再等下去,那人魔不來殺你,咱們兩個也該餓死在這兒了。”
正要離開時,背後忽聽一響,郭靖反手一抓,頓覺入手松軟,拿到眼前一看,竟是個蓬松的饅頭。
“是誰?”郭靖一驚,大聲喝道。
“小聲點,呆子!”
只見旁邊草木一陣晃動,當即躍出個青衣姑娘,走路一瘸一拐,還不時警惕望著四周。
“李姑娘!”
郭靖大喜,接著臉色一變:“你……你怎成了這副模樣?”
李莫愁一嘟嘴,露出小女兒嬌憨之色,又從包裡掏出幾個饅頭,道:“這可說來話長了,你們餓了吧?要不先吃東西?”
“好!好!”
郭靖實在太餓,當下也顧不得客套,抓起饅頭就啃。
倒是馬鈺頗為知禮,接過饅頭後,回禮道:“多謝李姑娘!”
郭靖吃到一半,忽覺乾渴難咽,李莫愁似早有準備,又遞上一個白瓷瓶,道:“喝的!”
郭靖猛往嘴裡一灌,眼前頓時一亮,隻覺入喉清甜,如吞甘霖,氣力頃刻間便恢復了八成。
馬鈺卻是盯著瓷瓶,搖頭苦笑道:“這玉蜂漿作水喝,貧道未免太暴殄天物了些。”話雖如此,但他同樣焦渴,自也是一口將之飲盡。
飽餐一頓後,郭靖又關心起了李莫愁,問她腿傷是怎麽回事?
小丫頭天真爛漫,也不藏私,便將最近幾天的遭遇都給說了。
哪知郭靖卻驚地跳起,怒道:“一生一世不可出古墓,那跟坐牢有什麽區別?”
李莫愁卻扭頭看他,眼神清澈,反問道:“坐牢是什麽?”
郭靖一噎,不知怎麽解釋,還是馬鈺輕歎一聲,為她答疑解惑,細說分明。
這不說還好,一說卻激起了李莫愁的興趣, 立刻纏著二人說起外面的事情。兩人得了恩惠,又可憐這丫頭的遭遇,自也願意效這舉手之勞。
馬鈺極少離開終南山,所說之事多為山野趣聞,李莫愁竟也聽得十分開心。到了郭靖更不得了。他口齒雖笨,但從小到大在草原長大,又自北向南一路行來,所見所聞,無不是李莫愁一生都難觸及之事,直聽地她雙眼熠熠生輝,仿佛魂兒都隨之飄走,在那無邊草原之上,躍馬揚鞭。
後面幾天,李莫愁都會悄悄溜出來,為兩人送上水食,然後讓他們陪著說話,因離的不遠,隨時可以回去,倒也不擔心會被人察覺。
這一日,郭靖便講他在草原之上和哲別安答比試射雕的故事,講到精彩處,小丫頭心自提起,正要鼓掌,身後卻突然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
“好聽嗎?”
“唰!”
三人一驚,立時跳來,轉頭望去,便見身後山壁之上,站著一位紫衣女子,目光森寒,毫無生氣。
馬鈺心中一駭,他自負玄功有成,絕無人可欺進他周身兩丈而不被察覺,可此女貼身而立,偷聽許久,自己竟是一點感覺都沒有。如此輕功,當真可畏可怖!
李莫愁卻是俏臉煞白,整個人癱坐在地,顫聲道:“師……師父!”
郭靖聞言,不禁和馬鈺對視一眼,心頭微微一沉。
紫衣女子目光如劍,直刺李莫愁內心,嚇得她渾身發顫。
正自惶恐間,李莫愁忽覺眼前一黯,忍不住抬頭望去。便見郭靖挺著高大的身軀,不知何時,已擋在了她的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