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之上,一眾人都聽他打疊起兩根手指,如此這般,這般如此,侃侃而談。
便是本覺得他是在忽悠伍家的周道民也不禁聽得入神。
“哎呀呀!今日聽得李法師一番話,方是知道這整體系統安排是什麽道理!崇曜真真是想也想不清楚,想也想不明白,卻是得法師這般指點,竟是覺得無一不中,無一不明。”伍崇曜點頭看向伍崇亮道:“九弟,你素來精明強乾,這事情便按法師指點,你去擬一個條陳,進行整體系統安排,必須時日錢糧家口都精當到位,七日之內交我,然後便由你起頭去辦理此事。切不可泄露於外,尤其是官府和洋人。關系到我伍氏家族的性命未來,必須小心行事。在座諸位,若有泄漏者,必以家法刑之!”
伍崇亮低頭道:“小弟必不負家主所托!”
伍崇曜轉過身來道:“法師今日指點實是我伍氏家族的大恩人,說不得,法師有何所請,我伍氏家族盡全力相助。”
李春初雲淡風輕地一指:“貧道這個徒兒也算是安徽地方豪商,獨缺海外渠道,貧道但請伍氏助其海外遊歷,使他也一學海外經商之術。”
“這——”伍崇曜呆了一呆,道:“法師,這是——”
“此事拜托良公了!”
伍崇曜甚至一時都無法想象付出的代價竟然是如此輕微。
李春初道:“良公,貧道栽培小徒經商海外,當然不是與伍氏相爭,也無需爭,他與貴家都是貧道修行中的助力,待到其時,都是要以錢財相助貧道的。”
錢,能解決的問題都不會是問題,錢不能解決的問題才真的是問題!伍崇曜早就明白這一點,就算出再多的錢去解決。
那麽現在李**師的未來的問題就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問題!
伍崇曜忙拍板答應,一時間賓主盡歡。
李春初告辭而去,伍家隻奉上百張百兩銀票作為一點小小意思給李春初賞人用。然後,伍崇亮又派人送了一大批各色禮品上了周家舫船做回禮,並順帶把周家的貨物都吃進。
這個交情就這麽定下了。
李春初次日換了一身普通的灰色道袍,去松鶴樓等陳滿堂。
陳滿堂並未失約,卻是尋了一艘烏篷船,親自來接李春初。到了船上,陳滿堂道:“山主在佛山鎮等道爺前去,小人奉命來接道爺!一切都等山主與道爺分說。”
李春初也不在意,隻與陳滿堂說說些江湖逸聞。
水聲潺潺,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卻是船停了下來。陳滿堂和李春初兩個走到船頭眺望,卻是見河道上橫著幾艘沙船,正在設卡抽厘金。
抽厘金的卻不是官府的差役,只是幾個左青龍右白虎老牛在胸口的混不吝的漢子。
陳滿堂道:“這是些‘大天二’,鄉中無賴漢罷了!想必是他們的首領在南海縣有些手腳,包了這些厘卡,從過往的船上打些秋風而已。犯不上和他們計較。”然後轉頭吩咐劃船的船老大道:“這裡的厘金是多少,給他們。”
船老大苦笑道:“值百抽五,這一路上到佛山登岸有四個厘卡。雖然船上是陳大人和李道爺,恐怕這些‘大天二’還是要收點常例錢去。”
陳滿堂有些不高興了,道:“成班契弟,作反!拉佢哋入班房!”
船老大苦笑著對著河道上那些司事和巡丁喊:“冼司事,這趟船我送的是按察使衙門的陳大人,也要交厘金嗎?”
“嗵、嗵——”從沙船上跳過來兩個人,都是一副衣衫不整,紋身刺青的漢子,為首那個上了船來,見得陳滿堂長衫飄飄,卻是有些狐疑。問道:“這位大人,是按察使衙門的陳大人?”
陳滿堂哼了一聲,船老大忙接過話去道:“這位是陳大人,那位是李道爺。我這趟跑船就是送這二位去佛山的。”
為首的漢子打量了幾眼,不敢隨意去得罪按察使衙門的“大人”,卻是轉頭對船老大說:“老吳,設卡也不是我們這幾個兄弟設的,不收點厘卡的稅金也沒法向老頂(老大)交待不是?這樣,這趟你是送大人的水腳,就交十個大錢的常例錢就算了。你也不容易!”
船老大老吳是跑慣了這廣州府下面各縣水道生意的,聽得這麽說,就隻好蹲下來,去船板下去撿幾枚放在那裡的銅錢準備交錢。
而那個巡丁卻是眼光賊溜溜地在李春初身上打轉。
李春初捋了捋胡子,也不想理睬這等小人物。
雖說是秋天,但廣州府的太陽依然很熱,亮閃閃地晃眼,曬在身上也是一層細細密密的汗在身上冒。
這時候又有一艘滿載著人的渡船緩緩地停下了。
上面的是一家人,老小男女都在船上,看樣子也是中等的殷實人家。其中有個穿著鵝黃色衣裙的年輕女子向船艙外探了探頭,卻是個頗為俏麗的少女。想是要看看外面的情況。
那個巡丁卻是眼前一亮,三下兩下便跳了上那條船。
司事卻是收了船老大的十枚銅錢,才離開船,正準備上那條船去收錢。卻是聽得爭吵之聲從那條船上傳來。
司事一怔,忙轉頭看去,見那年輕女子滿面通紅,一隻袖子被那巡丁拉著,露出半截白生生的小臂。
司事低聲罵了句:“丟那媽條契弟,想飲頭啖湯!”
他急匆匆就朝那條船上過去。
李春初站在船頭卻是面色不變,手卻是停在大胡子的中間,捋著半天不動。
陳滿堂輕聲道:“這些厘卡,都是如此,只因包了稅,所以在河道之上胡作非為,都是些地痞。”
李春初點頭道:“光天化日之下調戲民女都敢做,還有什麽不敢做?”
陳滿堂聽得李春初聲音平靜,卻是道:“還好我有按察使衙門的官身,這些人不大敢胡來,收了點錢就算了。不然,今天他們也是要搜檢我們的。”
李春初皺了皺眉毛。
卻是見那條船上鬧得越發凶了。
“噗通——”卻是巡丁伸手將船上的一個男人推了落水中。
幸而這南海縣是水鄉澤國,大多都是會水的,男人在水裡撲騰了兩下已是遊到船邊上。
“信唔信打漆你個傻嗨!”那巡丁還在直著脖子大喊。
李春初冷哼一聲,雙腳在船頭一踩,整條船猛然如被風浪掀動,船頭向下一沉,再又一抬,李春初的身形宛如一隻大鳥一般飛將出去,然後又朝下一落,落在沒有人的厘卡船上,厘卡船也是一動,然後猛地嘩啦一聲,數百斤的一條大船竟是如一條病死的魚兒倒翻了過來,而李春初已經是飛躍到那條正在爭吵的船上。但是他的這下下落卻是輕如鴻毛,落地無聲。
裡面的人都被他突然的出現嚇了一跳。
還沒有等司事和巡丁反應過來,李春初大步走來,抬手一拂,衣袖裡的手狠狠地切在那巡丁的腕脈之上,巡丁發出殺豬一般的慘叫之聲。他的聲音才起來,卻是騰雲駕霧一般飛了出去,自己是怎麽出去的都不知道。
“噗通——”河道裡濺起好大的水花。
司事正想說什麽,話音還未出口,李春初袍袖一卷,一送,司事隻覺天旋地轉,他竟是被李春初翻著筋鬥在空中打了個轉給扔了出去。
又是“噗通”一聲,河道裡又濺起一道水花,在陽光的輝耀下,燦爛得很。
這時候,船老大已經將烏篷船撐了過來。
那巡丁嘴裡還在不乾不淨地罵著,船老大道:“揾來衰咯!”
而陳滿堂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你哋係邊條友嘅手下?聽日唔使來啦!江湖規矩都唔識!”
巡丁正沒好氣,聽得這麽說,臉色倏然便白得透明。
李春初也聽不懂那些嘰嘰咕咕的粵語,倒是看見那一家人都整整齊齊地在船上向他拜謝。
他回了一個禮道:“福生無量天尊!”說罷便一兩個縱躍,回了烏篷船上。
昔年他在湖廣地區遊歷收服漕幫、青幫的時候,這樣的事情他也是見得多了。
那時候,漕幫報復他,派了上百個漕幫打手伏擊他,都被他一條棍棒打得人人帶傷個個斷骨,這裡的“大天二”如何能放在他的眼裡。
他卻是不知,廣府一帶的水道上,後來卻是流傳出一個傳說:在水道上不能亂碰女人,不然的話會翻船。
李春初端坐在烏篷船上,依舊溫言細語。但他在陳滿堂眼中卻是看見敬畏,不但敬而且是真的很畏懼。
洪順堂沒有人能夠做到,兩廣總督衙門也沒有人能做到,甚至一半都做不到。
逕口河畔。
村子很大,約莫有二三百戶人家,差不多能夠比得上一個小鎮子了。
村子裡很安靜,偶爾能聽到一兩聲公雞的啼鳴和土狗的吠叫。
祠堂在村子的東面,修的是個三進的院子。邸吻上的鎮水神獸在多年風雨中已經褪色發黑,在熾熱的陽光下還有幾根悄悄鑽出來的草葉隨風飄搖。
陳滿堂帶著李春初從祠堂的角門處走了進去,看守祠堂的一個中年人看見他們卻只是瞥了一眼,沒有盤問,更沒有說話。
穿過祠堂的第一進供奉祖宗牌位的院子,李春初在水磨麻石磚的中庭裡看見了十六七個腰挎鋼刀的人,穿什麽衣服的都有,但腰裡卻是統一扎著一條紅布腰帶。
李春初微微一笑道:“我兄弟來得鹵莽,望你哥哥高抬一膀。我聞你哥哥有仁有義,有能有志,在此拈旂掛旂,招聚天下英雄豪傑,栽下桃李樹,結下萬年紅,特來與你哥哥隨班護衛。初到貴地寶碼頭,理當先用草字單片,到你哥哥龍虎寶帳請安投到,稟安掛號。兄弟交結不到,禮義不周,子評(路)不熟,鉗子(口)不快,衣帽不正,過門不清,長腿不到,短腿不齊,跑腿不稱,所有金堂銀堂,衛是門堂,上四排哥子、下四排兄弟、上下滿園兄弟,兄弟請安不到,拜會不周,伏稱哥子金階銀階,金副銀副,與我兄弟出個滿堂上副。”
這是洪門中拜碼頭的切口詩。
正中間一個七尺大漢站起來,這大漢生的肩寬背厚,膀大腰圓,面上有水鏽,可見是常在水上討生活的人。
那大漢甕聲甕氣地道:“不知你哥哥到此來,未曾收拾少安排,未曾接駕休見怪。你哥哥仁義勝過劉皇叔,威風勝過瓦岡寨,交結勝過及時雨,講經上過批法台,好比千年開花萬年結果老賢才,滿園桃花共樹開。早知道你哥哥駕到,應當三十裡鋪氈,四十裡接你,五裡排茶亭,十裡擺香案,派三**滿,七十二小滿,擺隊迎接你哥哥,才是我兄弟的道理。”
李春初道:“好說好說。”
七尺大漢又道:“不知你哥哥旱路來,水路來?”
李春初道:“兄弟旱路也來,水路也來。”
七尺大漢道:“旱路有多少灣?水路有多少灘?”
李春初道:“霧氣騰騰不見灣,大水茫茫不見灘。”
七尺大漢道:“請問有何為證?”
李春初道:“有憑為證。”
七尺大漢道:“拿憑過來。”
李春初道:“大哥賜我一憑文,牢牢穩記在心中。各位哥哥要憑看,普通天下一般同。”他便從衣服內摸出自己的洪門憑證遞了出來。交到陳滿堂手裡給在場的人驗看。
七尺大漢卻沒有看,只是問道:“別有什麽詩句?”
李春初道:“有詩一首。”
七尺大漢道:“何詩?”
李春初道:“領憑領憑。八月中秋桂花開,會合天下眾英才。咱們兄弟蟠桃會,六部公議掛金牌。得罪得罪。”
七尺大漢道:“三天不問名,四天不回信,請問你哥哥高姓大名。”
李春初道:“兄弟姓李名春初。”
七尺大漢道:“請問你哥哥金山銀山那座名山?金堂銀堂哪座名堂?三十六把金交椅,七十二道掛金牌,你哥哥高升哪一牌?不對式不成內,是你哥哥指式,我兄弟才好請你哥哥教弟。”
李春初道:“好說好說。兄弟有義兄、仁兄、恩兄、拜兄,喜勸提拔,放在八寶會中。多受老大哥栽培,少受老大哥夾磨(指點)。忠義總堂蒙陳大哥栽培,內八堂護劍。”
七尺大漢聽了,點點頭,站起身接著說道:“久聞哥哥大名,未見其人。今日一見,果不虛傳。九嶺十三坡,久聞老哥站得高,望得遠,站得峨眉山,望得洞庭湖。高山打鼓名聲大,海內栽花根本深。金盆栽花,有名之家。千層佛,萬層佛,好比萬層台上一尊佛。我兄弟多在家,少在外,三綱五常全不曉,五嶽三山並不知,兄弟不知不識,望你哥哥指式夾磨。”
李春初答道:“東風西風,難比你哥哥的威風。砍柴遇的沉香木,挑水遇的海龍君。官到尚書吏到督,文官拜相武封侯。我兄弟交結不到,你哥哥海涵海涵。”
七尺大漢答道:“你哥哥上走廣東廣西,下走三江四碼頭,飄五湖,遊四海,無處不到。兄弟走過的路,哪裡及到哥哥過的橋多。你哥哥威鎮中華,名馳各國,兄弟特與你哥哥打起金字旗、銀字旗、威風八卦旗、龍鳳帥字旗,望你哥哥與我兄弟畫個好字旗。”
李春初答道:“你哥哥金字旗、銀字旗、威風八卦旗、龍鳳帥字旗,兄弟難以打起一個好字旗。逢州打州,逢省打省,逢府打府,逢縣打縣,省省打到,處處打到,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咱們兄弟打紅不打黑,一個好字旗,我兄弟可以打得起。連香凱連香,都是梁山一炷香。不共山來也共堂,不共爺來也共娘。有福同享,有禍同當。只有金盆栽花, 哪有梁山分家?只有一個梁山,哪有兩個水滸?你老哥果有天才、地才、文武全才。三十六本天書,本本看到;七十二本地書,頁頁看清。我兄弟三十六條全不曉,七十二款並不知。你哥哥威風過界,仁義過天,真正肚大量寬。老哥開龍山,設貴堂,龍兄虎弟,會合一堂。”
二人問答到這裡,才將拜碼頭令辭念誦完畢。
那七尺大漢此時才抱拳道:“兄弟是這洪順堂香主,廣東天寶山山主陳開。在此拜見護劍大爺!”然後伸手延請李春初坐了客位,問道:“護劍大爺千裡到此,有何貴乾?”
李春初道:“日出東方一點紅,秦瓊打馬過山東。跨下一匹黃標馬,五湖四海望仁兄。秦通六國訪伊尹,文王渭水訪太公,張良背劍訪韓信,劉備關張訪孔明。敬德曾把白袍訪,孫權自出訪周郎。天下英雄訪英雄,地下豪傑訪豪傑。惟有兄弟無處訪,今日幸得遇仁兄。”這個叫做“出山訪友令辭”。
陳開聽了,連忙作揖謝道:“承蒙哥哥厚愛,遠道相訪,不知有何見教?”
李春初道:“陳總舵主聞得你哥哥招聚天下英雄,會合終南山,同登萬壽堂,齊心滅滿,協力複明,甚是愛慕,特囑兄弟下山,來與哥哥賀喜。”
陳開道:“敬謝總舵主盛意。兄弟雖然執掌洪順堂的三合兄弟,一切儀節都照寶簿式樣。將來如有作為,仍該聽候陳總舵主調遣。”
李春初道:“如此最好。以後洪順堂的兄弟與總堂,應該時常通報消息,那就容易擴張聲勢了。”
陳開點頭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