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初檢查了一下周道民的傷勢恢復情況,發覺周道民的身體素質比想象中還要好。而且東鄉的武功有自己獨到的地方,和常見的少林武當峨眉的武學相通卻不相同。拳法器械都結合了南拳北腿的技法,很是實用。只是吐納養生方面並不見長。
但長期的練習下來,周道民的身體卻是憑借悟性和鍛煉,達到了一個極為出色的地步,甚至用圓熟的暗勁在慢慢修複身體傷損的地方,可以說已經到達了剛柔相濟,對自己身體包括內腑都能夠達到“內視”般的了解。
李春初很是高興。
不過他並沒有把洪門的事情告訴周道民,更沒有馬上就把周道民吸收到護劍堂來。
畢竟,洪門是“反清複明”的組織,而不是一個普通的武林門派。
李春初只是了解了一下桐城東鄉武功的主要特點就吩咐周道民去休息。他自己則走到甲板上,拿著一葫蘆“玉冰燒”米酒,盤膝坐下。
夜風乍起,月色中滲出微微涼意。
無論廣州如何溫暖,終究是時節已然走到了秋天。
就像現在的清朝一樣。
李春初輕輕抿了一口手中葫蘆裡的酒,品咂著香甜後微微的苦辣。
身後有輕輕的腳步聲。
李春初頭也沒有回,只是沉聲道:“來了,沒睡?”
“是,師父!”是周道民的聲音。
“師父,你有心事?”周道民也盤膝坐下。
“不錯,我千裡迢迢來廣州不是為了收你這個徒弟的!”李春初笑笑說。
笑,總是能夠將很多其他的情緒掩飾在其中的。
“那,師父可否與弟子分說一二?”
“我本是湖南慈利人,自幼體弱,家裡讓我拜師雲南太華寺玄照禪師和崇州九龍寺的聖燈禪師學練武功,習得少林無影腿、羅漢拳和口吹神針,後來又拜在峨眉白雲真人門下,修習八年的峨眉正宗武功,峨眉通臂拳、猿公劍法、臨濟氣功、峨眉槍法都練了,出師以後闖蕩江湖,和武當正宗、昆侖正宗的朋友都會過,交換了武學,所以也懂一些武當昆侖的武功。雖然跟白雲真人一樣束發為道,但也不算是什麽正宗的道士。不過這次來廣州卻是準備建立一個門派。”
“哦?不知師父想建立一個什麽樣的門派?”周道民輕聲問道。
“第一、我想創立一門拳術,將我的一部分武功融入其中,成為在天下可以揚名的拳法,當然也包含樁功、練法、套路、器械;第二、我想建立一個勢力,不僅僅是我的武功揚名,我的勢力也要有萬千人追隨,這樣才能真正在江湖上立足;第三、如今天下亂局已然初見端倪,而這中華天下更是遭逢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我的武功和勢力就是為這大變局而準備的。進則草莽龍蛇,退則自保己身!”
周道民沉默了一下。
“道民,說起來,你是我第一個正式收下的入門弟子。你資質上乘,又文武兼資,是極為難得的人才。只是,你家本是豪商,你又是舉人功名,對於這等江湖門派事情不知你的志向可與我一樣?”李春初淡淡地說。
“若師父志向只在江湖,弟子傾力供奉本屬應當,卻只會盡力協助,怕是不能繼承師父的衣缽。若師父志向卻在天下,弟子便傾力追隨,以一身文武本領搏一個清平天下。不瞞師父,弟子原本也可以去考功名為官,但弟子實在無心於這大清朝廷。這次來廣州行商,本就是想看看廣州與外洋交易的新鮮,疏散一下心情。說實在的,弟子本也有意去放洋出海看看這個世界究竟是個什麽樣子?那些外番洋夷又是個什麽天地?今夜聽得師父的志向,卻是覺得,師父所說這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事關我中華之氣運興衰浮沉,所以卻是可以追隨師父行事。”
周道民從李春初手裡接過葫蘆,咕嚕喝了一大口酒,哈了一口氣,道:“十年驅馳海色寒,孤臣於此望宸鑾。繁霜盡是心頭血,灑向千峰秋葉丹。”
李春初挑了挑鋒銳的眉。
這是戚繼光的詩,雖然算不上犯禁,但卻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周道民道:“師父,你其實不是一個只會武功的江湖人,你胸中自然是有大丘壑,大志向的,也是有山川之險的胸懷,我作為弟子,本不該嘵嘵詢問。……”
李春初淡淡地打斷了他的話:“大澤龍方蟄,中原鹿正肥!”
周道民眼中驀然一亮。
李春初從他手裡奪過葫蘆,也咕嚕喝了一大口,道:“道民,不是為師不相信你,而是江湖凶險,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比知道好!到了一定時候,我自然一步步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
周道民道:“師父,弟子全憑師父安排,生死相隨。”
“好!”
李春初想了想,從懷裡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遞過去。
封皮上沒有字。
李春初道:“這是峨眉臨濟氣功的抄本,上面有我的注解和心得,你拿去看,十天之內入門後還我,我再來指點你。”
周道民接過小冊子,點了點頭道:“多謝師父!”
李春初道:“明日我去拜會伍家家主伍崇曜,你去幫我準備一些禮品。不必貴重,但要得體。”
周道民道:“好!正好弟子貨船上有些土產,藥材。”
李春初道:“我箱籠裡還有一些符籙,等下你跟我去拿一些,連同一柄玉如意、一串桃木念珠一起作為禮物。”
伍宅的大門很是氣派。
六個把門的漢子站在門前也是顯得龍精虎猛。
拜帖遞了進去不久,就有伍崇亮帶著一群衣帽鮮亮的人從角門快步走出將李春初和周道民給迎接了進去,那陣勢有若捧鳳凰一般。
穿過不知道多少簾幕,走過不知道多少曲徑,行過不知道多少庭院,步過不知道多少門廊,足足走了半個鍾點來到了萬松園中的大水榭。
伍崇曜一身香雲紗的黑色長衫,套著白色松江縐布褙子,頭戴八角涼帽,涼帽頂上攢著一顆拇指大東珠,腰中系著白色鱷魚皮帶,掛著一枚白色和田玉的玉佩,腳上蹬著一雙石青色的雲履。雖過中年,卻是容貌清瘦,氣度閑雅。
伍崇曜見到李春初略略有些愕然,隻覺這道人雖不是魁梧高大,但卻是氣勢凌迫,更甚於他所見過的各色大學士總督巡撫將軍,讓人不禁心生敬畏。
他忙轉身抱拳道:“學生南海伍崇曜,草字良輔,見過李法師。”
李春初知道伍崇曜的意思,不以官身也不以怡和洋行的身份,而是以普通讀書人身份與自己談話,以示平等論交的意味。他淡淡一笑,回了個稽首禮道:“福生無量天尊!鶴鳴山授籙道人李昌拜見伍家主。”
伍崇曜不覺躬了躬身,伸手延請李春初落座。完全是面對來訪的總督巡撫一般謙恭。
李春初先是揮手命周道民送上禮單。
伍崇亮接過禮單一看,心中一陣狂跳。
他也是見多識廣的人,那些藥材特產也就罷了,伍家什麽時候沒有這些,就是百年老山參也當得飯吃,卻是一串桃木念珠、一柄白玉如意和二十張紫色符籙讓他的心都一哆嗦。
桃木念珠是雷擊木的、白玉如意是受過敕的,紫色符籙更是在市面上多少錢都買不到的,純陽觀的老道都沒資格畫的。
不愧是高功**師,出手就是不一樣。
伍崇曜忙拱手謝過。道:“李法師高義,上次在寒宅花園救人,學生還未曾感謝,卻是勞煩法師玉趾光臨寒舍,卻是失禮以極,舍弟禮遇不到,當是崇曜之過!”
李春初笑道:“良公客氣!貧道雲遊廣州,適逢其會,救人之舉不過舉手之勞耳!何足道哉!只是貧道此來卻是那夜在水上眺望,覺得貴宅風水雖是不錯,卻似有缺憾之處,莫非布陣的法師泄露了天機,故意不敢布置完全?”
伍崇曜面色一暗,道:“李法師真大能也!為寒家建這園子時候的風水法師在點穴看龍脈之時便說過,寒家的園子可以富貴三世,因是命中如此,卻是難以更改。”
李春初不動聲色道:“不知貧道可否踏勘一二,若是有幸可以以法禳之,或可為伍氏存香火,延命數。”
伍崇曜驚道:“法師如何說?”
李春初道:“伍家富貴榮華皆是開洋行對外經商所得,洋人兵船皆是海外浮槎而來,昔年林督焚阿片之舉招致兵禍連結,貴宅園子雖是美輪美奐,卻是缺了幾分長保富貴的氣度。旁的不說,如今洪楊禍亂東南,天下戰火紛飛,貴洋行卻是開辦通商來,江河日下,葉督與朝廷都是追迫甚重,絲茶廣瓷盡是凋零,而洋夷阿片、機器反是興盛非常,此皆是龍脈未修隻故也!”
伍崇曜起身一拜到地,道:“法師實乃神人也!崇曜厚顏請法師踏勘寒宅,禳除一二,若能得富貴安定之,崇曜當為法師立觀永奉!”
李春初擺手道:“廣州此地,龍脈雖有卻望氣多不足,可富貴但難以久長,貧道做法禳除自可應對一時,但海潮兵甲終是不能免。不過貧道卻是有一計較,說與良公。”
“但請法師賜教!”
“伍氏富貴乃朝廷所賜,卻是終有竟時。伍氏若要長保富貴榮華,當遣人南下出海,或南洋或西洋或大洋彼岸,開枝散葉,以如今之財力,開萬世之商路,以如今之子弟,學萬國之成法,屆時,廣州隻為宗族之地,成也好,敗也罷,伍氏卻是在世上富貴長存也!”
伍崇曜思忖著道:“若是朝廷知道卻是如何?大清朝廷一向視海外為不毛,視遊者為棄民。離岸子弟,豈不是不能歸祖宗之地,浪跡於海外?”
“良公差矣!貧道聞天下五洲,大清不過東亞之地,渡海而過,那花旗國阿美利加之地廣袤萬裡,不下於大清之地。那歐羅巴洲百國林立,英吉利不過彈丸三島,法蘭西一省之域,盡發人口與阿美利加,則勢力百倍,繁衍無盡。那等肥沃之地,繁華所在,怎可隻洋夷多佔?盡以機器造物輸入我國,不但利益歸彼,日後我國子民也為之所欺。若良公把握計較,趁洋夷尚未大起,佔地立家,反哺本族,便是朝廷打壓一時,終是能延伍氏長久富貴,世代榮華!”
李春初說得悲天憫人仿佛是老君降世,又好似純陽臨凡指點迷津。
而周道民肚內暗笑:師父不單止武功絕頂,這忽悠也是絕頂,先用目視威壓動搖心志,再用佛門獅吼音功增加氣勢,再以風水之說恐嚇,以海外長保利益誘惑。哼哼,不由得他伍崇曜不聽!
李春初歎了口氣道:“不瞞良公,你這園子雖好,家族雖盛,卻是過眼煙雲。貧道今日在此斷言,明年廣州有患,貴園難保!”
伍崇曜雖然經過無數大風大浪,卻也被李春初說的慌了手腳,道:“法師慈悲,可有法禳除禍患?”
李春初冷笑一聲道:“良公,”他將身體向後依靠在椅背上,拿起旁邊的高腳小案幾上放置的蓋碗香茗,撩開胡子呷了一口,悠悠地道:“貧道雲遊廣州,也不是非要建廟立觀,而是修道修心而已。貴家數十年潑天富貴,榮寵以極,貧道區區言語只是交淺言深而已。良公為家族計, 該如何施為,貧道遊方野道之言,隻做良公過耳春風而已。聽與不聽,都是良公之事也。這踏勘點穴,不過小技,貧道為貴家續上幾十年安穩又有何難?只是術法之後,反噬愈強,到時候,良公後人知道伍家香火飄搖,不知做何感想?”
他把今天早上才買來的新嶄嶄的白色馬尾拂塵手中一甩,道:“良公勿怪貧道失言!告辭了!”
說罷竟是起身要走。
伍崇曜忙站起身來,身子一晃便跪在地上,喊道:“法師且慢!”
他兩眼通紅,胡子一翹一翹地,嘶聲道:“李法師救我!”
他身邊的伍崇亮等一乾人等都跪了下去,拜伏於地。
李春初轉過身來,將伍崇曜扶起道:“良公何必如此?”
伍崇曜道:“法師良言實為挽我伍家之至理也!崇曜怎會不知?只是其中細微之處,須得法師相助指點。”
李春初故作沉吟道:“貧道明日要去訪友,貴宅踏勘之事卻是要遲上些時日。”
伍崇曜拉著李春初的手,卻是覺得李春初的手光滑細嫩,竟是比自己的幾位姨太太還要柔軟,再抬眼看去,李春初臉上的皮膚幾乎連毛孔都看不見,比那剛剝了殼的雞蛋還要光滑,白裡透紅,紅裡卻透著青黑,健康、深沉中又帶有勃勃的英氣。
這真是得道高人呀!
伍崇曜心中一邊訝異著,一邊道:“踏勘點穴之事不忙這幾日,剛剛法師指點正在關節之處,如何走才是伍家長保安康。崇曜隻懇求法師與學生解惑指點一條明路,如何細致安排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