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初聽不懂這些節奏是什麽鼓點,卻是聽得這數十面鼓同時擂起,數十面鑼同時敲下,數十面鈸同時奏響,竟是教人血脈賁張,不能自持。
那五彩繽紛的獅子中猛然躍出數頭紅色獅子。
鐵橋三梁坤站在李春初的後面說:“佛山是廣東地方最善舞獅之地,據說,這獅子舞也是佛山鎮最先開始的,所以但凡節慶喜事,都會舞獅為樂。”
陳享笑容滿面地擠過來道:“李道爺一會兒來為獅子點睛!”
舞獅在南北東西到處都有,但這廣東佛山的舞獅與別的地方都似有不同。
李春初便笑著問道:“這獅子可有講究?我看與四川的舞獅卻是不大一樣。”
鐵橋三梁坤道:“師父,這獅子我也不知與北方舞獅有何不同。但佛山的舞獅,又稱醒獅,本來是叫瑞獅,但廣州話瑞為睡音,所以便稱作醒獅。”
陳享笑道:“鐵橋三,你哪裡懂這些門道,你舞獅還是我徒弟教的,你學武厲害,可這舞獅的門道卻是不大懂哩!”
鐵橋三梁坤道:“這倒不錯,陳師傅不如你來說說這舞獅的門道,我也好知曉知曉。”
陳享笑道:“說起來南北都有舞獅,我們廣州府的舞獅卻是既好看又練武,你看,這些獅子走的都是什麽步?”
鐵橋三梁坤道:“不錯不錯,四平馬、子午馬、丁字馬、座盤馬、吊蹄馬;麒麟步、碎步、馬步、弓步、虛步、行步、探步、插步、提步、擺步、丁步、越步、撲步、跳步。這都是我們洪拳裡的步法和馬步呀!我怎地平時沒發現?”
陳享道:“你平時就記得打鐵線拳,把腦袋都打成鐵疙瘩了,哪裡注意到這些!”他打趣了一句後又道:“這獅子分一皇五虎,分別是黃色的劉備獅、紅色的關公獅、黑色的張飛獅、銀色的趙雲獅、白色的馬超獅、黃灰色的黃忠獅。現在舞的是關公獅。你看,紅臉,突眼,梳仔眉,額有‘如意紋’和三條額紋,平口唇,白胡須,性格為仁義而忠厚,腦後有兩金錢,代表智、勇雙全。舞關公獅就是代表忠義、勝利同有錢。”
“錢錢錢,你個老陳就記得錢。有個活財神當你老頂,你快啲拜嚇,馬上有錢!”嬉笑間鐵橋三梁坤的粵語都冒了出來。
他和陳享二人朋友多年,現在又都是李春初護劍堂下的高手,說起話來自然就不講什麽客套。
陳享馬上回嘴道:“講得好像你不要錢,沒有李爺拿來的銀子,哪裡這麽容易買地皮開堂口?”
鐵橋三梁坤馬上嬉皮笑臉地貼上去勾肩搭背地朝陳享道:“要不你讓師父拿點銀子給我再建個武館,我就不用天天跑鴻勝館了?”
李春初聽得兩人互懟,只是又好氣又好笑,也道:“銀子我出,梁老三你天天給我買一葫蘆好酒。”
鐵橋三梁坤面容一肅,用粵劇的腔調道:“得——令——”
三人一起仰天大笑。
陳享停下笑來道:“李爺,這舞獅講究的就是一個吉慶,其實和武功一樣都是有套路的,有引獅、采靈芝、出洞、過山、滾球、吐球、上樓台、過雲橋、橋底尋青、八仙賀壽、七星伴月及各式采青。”
“別的也倒罷了,這采青卻是最為重要的,李爺,你看,那高杆上掛著用紅繩綁的生菜和大紅包,還有一幅吉慶掛軸就是。”
“劈裡啪啦,砰砰砰砰!”
一連串的大紅鞭炮響起,只見那些正在舞動的獅子一股腦兒地從板凳搭成的橋上奔了下來去搶那用大方桌疊起來的高台上的那根掛著“采青”的高杆。
搶到“采青”的獅子,不但可得到要人、主家用朱砂筆點睛的榮譽,還有一大筆錢的“彩頭”,舞獅“采青”都是十分的精彩激烈,也不乏爭搶而當場動手相鬥的情況。
不過這次是鴻勝館開館,自然鴻勝館的弟子奮勇爭先了許多。
其他各武館的弟子,剛剛比武踢館吃了敗仗,心氣自然失了幾分,但“采青”畢竟是一份極有面子,又極賺錢的事情,所以還是個個上前用獅頭和拳腳相鬥。
這時候,鼓聲越發的急促響亮,仿佛戰鼓一般。
場上的弟子們更是鬥得難分難解。
一頭白毛馬超獅極是勇猛威風,在方桌高台上,橫衝直撞,舞獅頭的弟子,雙手擎著獅頭,腳下馬步沉穩,跳躍騰挪,平衡力極好。而且腿上的功夫也著實不弱,前踢後掃,那許多獅子,居然紛紛不是對手。
陳享卻並不在意,道:“這個馬超獅是黑虎門弟子,是蘇黑虎武館裡的。看上去練的是少林黑虎拳的路數。”
“頭路黑虎出穴洞,掃林鑽山一股風。一嘯宇宙森宿靜,鋒爪彈瞬山川崩。二路黑虎撲山羊,狼蟲豹獅皆驚慌。三路黑虎下山崗,餓虎尋食極凶狂。勢如破竹震天地,前抓後蹬吞惡狼。縱身飛騰千裡遠,仿是青龍把天上。”李春初笑呵呵地道。
對於李春初、陳享、梁坤這些武學名家而言,許多拳法武功都是沒有什麽奧秘的,尤其是李春初對許多門派的武學都是了然於胸的人而言,這些拳譜歌訣幾乎是倒背如流。
他說的正是少林黑虎拳的三路武功歌訣秘要。
陳享和梁坤當然懂得黑虎拳的精華所在,但這段歌訣卻是頭一次聽說。他們立刻加以印證,都不斷地點頭讚歎。
蘇黑虎在他們不遠處也隱隱聽得李春初和陳享、梁坤他們的對話。當聽得這段要訣的時候,差點臉都青了。他的黑虎十形拳是以黑虎拳為底,加以其他少林象形拳的武功而成的,共有龍、蛇、虎、豹、鶴、獅、象、馬、猴、貂十種拳路。
蘇黑虎忙分開人群擠了過來。
李春初見蘇黑虎臉色不太好看,卻是知道自己的話泄了他武功的底子。忙道:“蘇師傅,你學的拳法武功可是兆德所傳?”
蘇黑虎本來只是一股怒氣而來,也未想好如何質問李春初,聽他這麽一說,卻是愣了一愣,道:“本師正是兆德和尚,你認得本師?”
李春初笑道:“我少林的本師是玄照禪師,兆德比丘是嵩山少林藥王殿的悅眾(寺院監察的副手,統理寺中僧眾雜事),他還不是和尚,只是比丘。”
蘇黑虎“呀!”了一聲,卻是出聲不得。
若是按少林的輩分來排,蘇黑虎妥妥地要喊李春初一聲師叔祖。
蘇黑虎若是隻以江湖上的情況,喊一聲“前輩”也就罷了,但算到少林的輩分上,卻是吃了大虧。
蘇黑虎雖然只是俗家弟子,但被李春初這個輩分卻是壓得實在沒法發脾氣。隻好黑著臉過來老老實實喊了聲:“師叔祖!”
李春初點頭笑道:“這句師叔祖不白喊。”然後將蘇黑虎一把扯過來,附在他耳朵上說:“三天之後去廣州玉帶濠周家舫船上找我,教你一套羅漢功。”
蘇黑虎一聽之下大喜過望,忙合十道:“多謝師叔祖!”
這羅漢功是少林七十二藝之一,專練夜眼,能黑暗中如夜梟一般視物,是佛家慧眼功法之一。
蘇黑虎雖是練了許多拳法武功,但這等少林秘傳的功法卻是無緣得以傳授。
要知道,江湖有“棗子練得精,比武佔上風”的話,棗子就是指眼珠,練得這功法不但有利於夜行,並在泅水之時,可以做到水內睜眼,明辨四方。是少林武術中不多見的眼功。
蘇黑虎本來就欽服李春初的武功,聽得還有這般好處,不禁喜不自勝,早就將李春初說出黑虎拳秘要之事丟到爪哇國去了。
忙也站在這個新認的師叔祖身邊,挺胸疊肚,精神無比,心中很是亢奮。
蘇黑虎雖說是少林俗家弟子中的佼佼者,但他的師父兆德也不曾學到少林七十二藝中的許多精華,傳給他的也多是拳術打法,內壯功法卻是沒有傳授。所以蘇黑虎在武功進步上不免慢了一籌,許多暗勁的整合發力都是靠自己領悟出來的。如今有個天上掉下來的“師叔祖”有肯大方傳授這等秘傳功法,蘇黑虎自然歡喜不已。
他怎麽能想到,這個“師叔祖”卻是打盤計較要拐帶他加入洪門護劍堂。
驀然,一陣如金戈鐵馬般的浩然之音從嘈雜的廣場上傳來。
不知什麽時候,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拿著一把琵琶站在人群的一角,他的藍布長衫早已是洗的發白,但卻整潔乾淨,一雙布鞋鞋面已是被補丁摞補丁地修補了無數次,但仍舊是毫無髒汙,老人面容肅穆,瘦棱棱的眉骨卻是支棱著一種不屈和倔強,他手指如輪,正在一板一眼地挑動著琴弦。
滾滾如雷的鼓聲,激越響亮的銅鑼都不能掩蓋那錚錚琵琶的金鐵交鳴。
《將軍令》!
成敗英雄皆豪氣,琵琶弦上看烽煙。
李春初輕輕分開人群,大步走去。
那爭鬥的獅子都停下了采青的動作。
“銅琶厲慎?”李春初並沒有停下腳步。“鐵板鄭斌呢?”
“銅琶鐵板!”陳享心中一驚。這是陝西兩位高手。
不僅武功出色,而且音樂造詣也十分出色。
一個是紅拳高手,一個是炮捶大師。
而且都是在護劍堂花名冊上留名的高手。
“死了!”厲慎的手並沒有停,琵琶聲更加激越豪邁。
“死了?”李春初的眉一挑,鋒銳飛揚。
“還有‘血連環’杜九、‘飛天鐵腿’譚浩青、‘梨花槍’楊猛、‘金刀’關玉門都死了!”
“什麽?誰?誰有這個本事?”
“楚天舒,還有陝西撫標營!”
“我和十幾個兄弟知道了你在廣東,就趕來這裡投奔你。”
李春初猛然回身,他的身後站著周道民、陳享、梁坤、梁德榮、黃華寶、梁二娣等一批護劍堂的新老兄弟。
一個個目光炯炯地看著他。
他揚起了手,沉聲道:“陳師傅,你選派弟子在這裡接待各路賀喜的客人。今日開館之喜不可廢!然後請你安排一個地方,我們一起和厲師傅了解一下情形。”
陳享點頭,然後衝人群中喝道:“龍子才、陳典桓,你們兩個在此安排各位賀喜的賓客,不得有誤。”
“是!”兩個精悍的年輕人站了出來。
蘇黑虎走過來說:“師,師叔祖,我也想聽一聽,不知方……”
李春初點點頭截口道:“你也跟我來。”
厲慎抱著琵琶走進廂房裡面。
廂房外是洪順堂的精英把守著各個通路。
廂房裡面擺放的十多張太師椅,李春初居中而坐。
這就是護劍堂開香堂的架勢。
厲慎走進來就跪在了地上,眼淚濕透了他的長衫前襟。
“洪門忠義總堂護劍堂執事厲慎參見護劍大爺!”
蘇黑虎臉色微變,他也是老江湖了,早就猜到自己這個師叔祖的背景不一般,卻是沒料想居然是天下第一大幫會的高層。
江湖中第一大幫會就是天地會、第一大教門卻是白蓮教,太平天國的“拜上帝教”雖然聲勢浩大,真正的信徒卻遠遠不如白蓮教多。
少林武當峨眉雖然是武林中正宗的宗門,但早就是弟子無數,各自都有各自的門派,成為武林五宗十三派八十一門,那些拳門拳館之類分支余脈更是多不勝數。
天地會雖然看上去比較松散,但畢竟是天下第一大幫會,各個山頭都是同氣連枝的,比起另外的大幫會“青幫”、“漕幫”、“鹽幫”來組織上就可以算十分嚴密了。
只是天地會的宗旨是“反清複明”,天下皆知,不免讓人有些擔心。
“厲慎,你在陝西究竟出了什麽事?怎麽會造成如此大損失?細細說來。”李春初心中充滿了憤怒和痛惜。
他在陝西、山西、河北、直隸、河南、山東、四川、湖南、湖北都布置有護劍堂的力量,如今損失了一支,還死了那麽多高手,怎麽能讓他不憤怒?
武林高手不是大白菜,招攬一個並不容易。
厲慎站起來,道:“陝西鹽課分攤給地丁,所征課量數倍,陝西情況困苦已極。
陝西“裕雲山”山主陳通明在潼關糾合一應洪門弟兄,打算響應洪楊太平軍起事。於是密謀伏擊陝西巡撫吳振棫,大內三品帶刀侍衛楚天舒帶了三四個大內高手來了陝西,陳通明中了吳振棫的詭計被楚天舒率人生擒,並同時擒獲張順、羅吉祥等數個裕雲山的管事人。
不知道是哪個狗賊叛賣,楚天舒知道了我們護劍堂的鏢局,調動了陝西巡撫的撫標營和綠營,突襲鏢局,我們當時正在鏢局裡準備集合護劍堂的弟兄們砸牢反獄,結果被打了個冷不防,死傷慘重。
我們的武功又比不得楚天舒那狗賊狠毒,‘血連環’杜九、‘飛天鐵腿’譚浩青都死在他的劍下,‘梨花槍’楊猛被亂箭射死,‘金刀’關玉門被圍攻而死,‘鐵板’鄭斌跟我逃到半路,受傷太重死在路上。
我們護劍堂陝西分堂的就剩下了我厲慎、‘飛刀’李會樘、‘八臂哪吒’寧毅遠、‘快刀’田伯明、‘虎頭’屠十七,再有就是鏢局子裡的十來個兄弟。”
“嘭”地一聲,李春初一拳砸到了身邊的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