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大早就有許多人出來吃早餐,喝早茶。
大多數人都是在早餐檔上叫個“一盅兩件”,也就是一杯茶,兩碟點心,像腸粉、叉燒包、生滾粥之類的果腹。
陳享當然是帶李春初他們去茶樓。
其實這個時候茶樓還是新鮮事物,是仿照揚州的茶樓來建的,就是廣州的東山西關都還不曾有,佛山鎮卻是已經出現了。
陳享帶著李春初等一行來到一家甚是高大堂皇的酒家。
李春初抬頭看去,那西洋羅馬柱式的拱門上石刻著“利南樓”三個大字,下面一行略小一些的字“日夜茶面精美點心”。
一看就是高大上的所在。
去了樓上,都是用屏風隔開的“雅間”,一張四方桌,幾把木椅子。
沒有隔間的地方卻是圓桌,不少人都在圓桌旁,就著一大壺茶,吃著各色點心,高聲談笑,間或中還有咿咿呀呀唱粵曲小調的歌女在那裡唱曲。
陳享算是佛山鎮上的名人,也應該是這裡的熟客,所以老板早就給他留了雅間座位。幾個人剛剛落座,卻是聽得旁邊不遠處有一群茶客在那裡高聲喊服務的小二。
茶樓的小二多是年輕的女子,主要是點菜的服務,送點心的卻是推著一輛方形小車。
只聽得一聲脆生生地答應,一個服色微黑,圍著圍裙的一個女子急匆匆地走了過來,將手中的一張菜單放在那桌子上。
那個喊小二的茶客卻是看也不看,卻是嬉皮笑臉:“阿芳,我要抱你!”
梁坤卻是伸著頭去看。
李春初不明所以,便拍了拍陳享的手問:“梁老三在看什麽?”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得那女子小二揚聲道:“嗰位亞叔話要死先喔!”
旁邊的人都在哄堂大笑,梁坤也在一邊哈哈地笑了出聲。
陳享卻是搖著手,忍著笑說:“這是個老熟客跟小二開玩笑,他說,我要抱你,普洱茶的普洱就和抱你同音,有戲謔的意思。那個小妹也厲害,就說他先去死,諧音水仙茶的水仙。所以大家都在笑。”
李春初也是聽得有趣,不禁笑了起來。
這時候,一個小妹走了進來,輕輕放下手裡的菜單退到一旁等點菜。
陳享卻是拿起菜單,看了看,衝那小妹說:“上一大壺河南(廣州河南)茶,乾蒸、蝦餃、蒸排骨、鳳爪、叉燒包、粉果、蛋撻、金錢肚、糯米雞、豬腸粉、鹹水角、馬拉糕。整幾樣先!”
李春初有些驚異:“點這麽多?吃得完嗎?”
陳享一笑道:“不多,茶樓的東西都是小件,一人一口就吃完了,以梁坤的飯量他一個人吃還不夠哩!”
不多時,一輛鐵皮小車推著許多籠屜過了來。
這些籠屜確實不大,不過擺上桌來卻是件件都十分精美,而且熱氣騰騰,白煙繚繞。
梁坤拿了一個大瓷壺在四人的杯子裡倒滿了茶水。
那茶壺也裝了有幾斤茶水,旁人倒茶都需雙手扶住,生怕倒出來灑在桌面或客人身上,而在梁坤手裡卻是如輕如無物一般,斟的茶都是八分滿,不多不少。
黃色的茶水在粗白瓷的杯中漾出光來。
大家都沒有客氣,先喝了口茶潤一潤喉嚨,然後等李春初舉筷挾了個晶瑩剔透的蝦餃放在碗裡,陳享、梁坤、周道民方才舉筷去挾點心。
李春初吃了幾筷子點心正在大讚好吃。猛然聽得樓下有一大群轟然喊“好”的聲音。
陳享靠著窗,伸手推開五彩斑斕的玻璃鑲嵌而出的“滿洲窗”,幾個人都探頭望去。見不遠處的樓下,正有一個頭髮花白的老人在下面打把勢賣藝,耍拳。
只見那個老人身手矯健,打得是套路拳,卻是極為花俏好看,縱橫騰躍,不輸少年郎。
李春初他們都是武學的大行家,怎會看不出那老人打的就是表演的拳術,並非實戰武功。只是天下所有打把勢賣藝的拳術武藝都是如此,只求花俏好看,不求實戰製敵。
所謂是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
在街上看打把勢賣藝賣大力丸的普通人,也就是看個花俏好看。
這幾人看了幾眼,便退回桌子旁繼續吃喝聊天。
陳享看看四周,見茶樓上的人多被那賣藝的吸引了注意力,便說:“李爺,這次氵(shuǐ)川口(洪順堂)打大圈(省城)真能清了(殺了)海翅子(大官)?”
(按:陳享說的都是江湖春典,洪門隱語,在寫書的時候意思一下就算了。寫得多了大家看得煩。)
李春初看了陳享一眼,“達亭,這次起事其實陳總舵主是清楚的,現在他們還沒有把詳細的籌劃報給我和總堂,我也不是特別清楚他們的安排。
而且洪順堂的陳滿堂對我戒心很重,他不是不知道我是總堂派過來督戰的,但他卻是極力避開我,怕還是打著起事成功做從龍元勳的心思,好和洪楊一般稱孤道寡,壓總堂一頭。
所以這才是我急需重建護劍堂廣東分堂的原因。我們護劍堂向來都是高手精英為主,人數少,但戰力高。不像他們裹挾些烏合之眾,若是真和官兵打起來,就是拿人命去填還未必能贏。”
李春初隨手挾了一塊排骨在嘴裡咀嚼,歎了一聲:“在總舵主面前我也是錚諫過的,與其這樣浪費洪門兄弟們的實力性命,不如想法讓這些人加入清兵,借機進行訓練,到時候突然進行反水,在清兵內部把那些官兵打垮,又可以整合我們自己的力量到一起,而不是東一處西一處地起事造反,最後反而是把人頭都送給清兵當進身之階了。
可是總舵主覺得這樣起事可以大大分散清廷的力量,只要哪一處能夠成功,就可以掀起全國反清力量的總起事,一舉推翻清廷。我是覺得這樣起事更難呀!”
他悠悠地道:“達亭,你是我護劍堂的老人了。廣東一向都是反清的大本營之一,你的擔子很重,但是我希望你能夠挑起來。
在廣州府、在香港甚至去南洋、西洋、美利堅將護劍堂的力量發展起來。我們護劍堂的勢力要廣,高手要多,武力要強,這樣我才能說服總舵主和內八堂的人按照我們的計劃行事。”
“一次起事的失敗,我們洪門就要死一批人,一次又一次失敗,我們一次又一次死人。我們不怕死,但不能輕易就去死。我們的死不是讓那些劊子手染紅頂戴,升官發財,而是用我們的死去換回一個清平世界。
所以,這次洪順堂起事,我還是會領著那二百精英進攻總督府,為起事多爭取一分能夠勝利的希望。
若是我戰死了,達亭你要把握好分堂的人馬,不能出亂子,實在不行,你就帶著他們去放洋,去南洋。那裡有我們中華的僑人,他們有錢,但被洋夷和土人欺壓,你可以在那裡發展,再倒回來實現我們反清的希望。”
陳享沉重地點了點頭。
李春初卻笑了起來。“達亭,說說你吧!你昨日一戰那最後破解霍保映的回馬槍是怎麽使出來的?”
陳享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就是在生死之際,突然感覺到一種通身明澈,包括霍保映攻擊我的力量流動的節點都感覺到一清二楚,所以才能將他的木棍在他每一次發力的點上打斷,讓他的力量走偏,其實那棍子是等於我和他合力震斷的,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李春初也沒有進入丹道,掌握丹勁,因此也沒有辦法搞清楚這個方法。
陳享摸了一下唇上的髭須,道:“我扔掉棍子的時候就覺得自己再也沒有辦法重新來一次了,就像李廣射石一樣,可遇而不可求。”
李春初伸手將杯中的茶倒進一個空碗裡,從身邊抄起一個酒葫蘆來道:“來,我們大家喝一杯。我們這些人在一起哪裡可以隻喝茶不喝酒?酒壯英雄膽!”
陳享、梁坤、周道民三人都潑掉杯中茶,李春初將葫蘆裡清冽如水卻火辣如刀的老窖酒倒在了每個人的茶杯裡。
他站起身,舉起手中杯,道:“道民,你是讀書人,你來作詩一首。”
周道民沉吟了一下,便朗聲吟道:“湖山歌舞盡,豪傑又重來。雁群天邊至,菊晚籬角開。莫笑過江鯽,豈無建安才?登高賦秋事,要挽銀河懷!”
四人舉杯一飲而盡。
猛聽得有人拊掌大笑道:“是哪家大才在此賦詩?”
四人都轉頭看去,卻是一個讀書人模樣的中年人站在那裡,這人面色蒼白,身形瘦小,但衣裝卻是頗為華麗,只是身上卻是隱隱有鴉片的味道散發出來。
那人拿著一柄精致的折扇,隨手搖了兩下,走上前來,抱拳道:“鄙人南海佛山勞重勳,號儒門。請問剛才是哪一位大才在此賦詩?”
李春初他們各自對望了一眼,周道民也拱手道:“不敢當大才之譽,學生桐城周道民,號東鄉。道光二十六年丙午科鄉試舉人。”
勞重勳臉上微微一滯,他卻是還沒中舉,只是秀才而已。卻是笑道:“周東鄉所賦之詩灑脫不羈,鄙人心向往之,前來打攪,恕罪恕罪。”
他嘴裡說著恕罪,眼睛卻是在李春初他們三人身上打轉。
周道民大哥哈哈,說:“信口胡謅幾句而已,不敢有汙足下清聽。不知足下?”
其實周道民心裡最煩這樣人,嘴裡說得謙虛,實際上已經是擺了個你哪涼快哪兒去,沒事就麻溜地團成一團有多遠去多遠。
勞重勳如何看不出來?
他是佛山本地的富戶鄉紳,叔叔勞潼還是本地有名的舉人。他自己又是在葉名琛的幕府中當個參讚軍機,放屁都不帶響的參謀。
他認得陳享和梁坤,卻是覺得一個堂堂的安徽舉人跑到佛山,跟一個道士,兩個練武的在一起混,這樣的組合實在是有點奇怪。
周道民看勞重勳盯著李春初看,隻好向前擋住道:“學生跟隨李法師雲遊天下,落足佛山,卻不曾去拜見諸位佛山名士,卻是學生的不是。”
“哦?李法師?”
周道民用手一延,道:“鶴鳴山正四品高功法師諱上李下昌,李法師法力無邊,學生慕道已久,便隨從法師周遊天下,增長見識。”
“你是儒家弟子,如何卻是學起道來?”
“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
周道民胡扯的本事卻也不差。
勞重勳知道再扯下去也就是個今天天氣哈哈哈的結果,便拱手道:“擾了東鄉先生的雅興,在下之罪也!若東鄉先生有幸可來在下寒舍一敘,在下掃榻相迎。”
周道民道:“如若得空必來拜會儒門先生, 就先生之教!”
勞重勳轉身離開雅間。
這個人一攪局,大家都沒有了繼續再吃下去的興趣,匆匆吃完了桌上的點心便下樓去。
剛走到大門外,見那打把勢賣藝的老人卻是在大聲叫喊什麽。
四人回頭一看,見那老人正揪住勞重勳在嘰裡咕嚕地罵人。
陳享、梁坤兩個仔細聽了聽才聽明白,原來是那老人正在耍弄武藝的時候,勞重勳也是出了酒樓到人群中看看熱鬧,卻不料,老人腳上的不小心飛出,可可正砸到勞重勳的臉上,勞重勳覺得有辱斯文,便出去指責老人,老人雖然百般致歉,但勞重勳不依不饒非要拉老人見官治罪。
那老人也是個火爆性子,跳起來就揪住勞重勳質問,這下才把事情鬧大了。
陳享聽了聽,又說:“這個老頭子叫陸阿采,是駐防旗人,家裡破落後卻是賣藝為生,若是被勞重勳告去官府,這陸阿采卻是會因為旗人除了當兵要被官府處罰。”
李春初本不想多事,卻是因為那老人的拳法雖然花俏,裡面卻是有真實功夫,便與幾人在一旁駐足觀看,當看個熱鬧。
過了不久,便有一隊海防巡檢司衙門的衙役和駐防千總營的巡街兵丁氣勢洶洶地趕來。帶隊的是個哨官,上去便去抓那陸阿采。
那陸阿采大急,暴怒之下便是揮拳就打,卻見這老頭子雖然頭髮花白,衣衫破舊,那拳法卻著實凌厲得緊,幾人看了一陣,梁坤道:“這個老頭子用的是少林伏虎拳和四象棍法。不花俏,很正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