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茂帶著幾個武生正在船艙裡苦練著一步三刀的招式,李文茂的鬼頭刀每一擊都是無比凌厲,每一次都更加快捷準確。那被他當作靶子的木人樁,早就是傷痕累累,木屑盡落。
艙門,響起了扣門聲,三短三長,再三短一長。
這是他們約定好的暗號。
李文茂他們立刻停下了出刀,站在原地,靠近艙門的那個武生過去打開了艙門。
門口站著的是周道民。
周道民一身白衣飄飄,面色紅潤,再無前些時日的蒼白,眼見已是身體大好了。
他微笑著背著手說:“李老板,師父有請幾位去前廳敘話。”
李文茂忙點頭回應:“道爺相召,我等幾個換身衣服就來!”
原來他們幾個人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濕透了,拿個碗接一下,每人身上的衣服都能擰出大半碗水來。
周道民點頭,吩咐一聲:“都上來伺候幾位爺!”
立刻有幾個俏麗的小丫鬟拿著嶄新的成套衣服褲子,兩個服侍一個,將武生們脫剝乾淨,用溫熱的毛巾給他們上上下下擦了個遍,全身上下都換了一身新的,連褲衩都是新的。
這些武生哪裡見過這等陣仗,一個個都鬧了個大紅臉,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才好。
片刻之後,拾掇乾淨,李文茂和眾武生都清清爽爽地來到了大廳。
李文茂見到一身月白道袍,白玉簪挽住頭髻,看上去七分好似呂純陽,三分猶如虯髯客的李春初。
李春初見到他們,卻是袍袖一擺道:“都不必虛禮,我尋你們來卻是有事讓你們幾位去做的。”
李文茂一聽便立刻收斂笑容,身體繃得筆直。
“請道爺示下,我等立刻就去辦!”
李春初擺擺手,“也沒有什麽難辦的,你回去鳳凰儀將你的人按隊組織起來,先練隊列,齊步走,就這兩個事情,然後同時一起練刀法和刺槍術。若是不能練得齊整有力,到時候就該你吃苦頭了。”
“這——”李文茂以為是什麽大事,卻聽得這般,有些遲疑泄氣。
李春初肅容道:“莫要以為簡單,我尋你來說這個事情就是因為我和你這一點香火情。陳山主如何起事練兵都只是他的事情,我只能將他的起事情況報給總舵主,具體如何攻城略地,我也管不著。但是,你是洪順堂的紅棍,部下這些紅船子弟,身手不錯,我隻想你練出一支精兵,成為你們洪順堂的中流砥柱。你手頭有精兵貼心,還怕自己不成大氣候?若是隻如佛山巡檢司的那些衙役兵丁一般散亂,一時也許可以成事,但終究是烏合之眾,遇到真正的經製之兵,卻是抵擋不住的。”
“洪秀全楊秀清若是沒有馮雲山製訂規矩條例,在湖南就被清廷大軍滅了,還會有可能在江寧府稱孤道寡?”
“此外,文茂你要囤積好各類物資,尤其是軍器火藥糧食,不然沒了這些,你們的血肉又可以抵擋清軍的刀矛多久?”
李文茂低下頭想了想道:“道爺所言極是,文茂立刻就去辦理,別的口不說,我紅棍這裡必會按道爺的說法去辦好。只是目前葉老賊建立廣東團練總局,耳目眾多,恐會走漏消息。”
“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事情了。佛山鎮的團練總局總教頭是我護劍堂中蔡李佛高手陳享。你與他去聯絡,也多在佛山地面上活動,莫要引起廣州府的團練生疑。據說,你們粵地戲班在佛山有聚集處叫瓊花會館的,你們就以瓊花會館和團練總局的名義去做事情。”
“文茂,你手裡掌握一支真正的精銳之軍,比什麽都要強!要想出人頭地,須得自己兵強馬壯。”
“是!文茂理會得!”
“好!”李春初讚了一聲,轉頭吩咐周道民:“道民,去取五百兩銀子給文茂,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資助給文茂辦事用。”
“是!”周道民從袖口取了一疊銀票放到李文茂手中。
李文茂頓時便是熱淚盈眶,一個鐵打的漢子渾身顫抖起來。
須知道,這世上說一千道一萬,銀子是最要緊的物事。
天地會隻說反清複明的口號,底層的“草鞋”會眾真正就是為了生存而加入的,便是如李文茂、陳開這樣的中層高層,有幾個是真的為了反清複明的政治目標而去的,更多的就是為了搶錢搶糧搶女人,落草為寇的天地會山頭也是不少,當土匪吃大戶,就是為了最現實的生存目標,哪裡是為了反清複明?
李春初當然知道。
但他也不敢一次給這些人錢太多,升米恩鬥米仇的事情在江湖上也是常見得緊。五百兩不多不少,可以讓李文茂所在的鳳凰儀戲班上上下下都聽他李春初的話了。
現在的護劍堂廣東分堂最缺的就是人。
鳳凰儀戲班和瓊花會館現在可以暫時充當護劍堂的外圍人手。
這就足夠了。
午時還沒到,舫船上來了個伍崇亮派來的手下,恭恭敬敬遞了名刺拜帖,說伍家家主老爺有請李法師明日一起遊玩白雲山。
李春初算算時日,也差不多了,便寫了回帖,應下此事。
周道民說:“師父莫非還要從伍崇曜手裡忽悠幾萬銀子來?”
李春初哈哈一笑:“幾萬銀子算什麽,他這裡若是按我說的去做,便成得了我護劍堂的金牛,每日都屙出銀山來。”
周道民也隨之大笑:“難怪說視金錢如糞土,卻原來都是屙出來的!”
兩人大笑良久。
到了時日,李春初與周道民帶了幾個家生子小廝,便騎了馬趕去白雲山。
白雲山有“羊城第一秀”的美譽。景色自然是頗為秀麗,羊城八景裡有三處都在這裡。
李春初和伍崇曜二人在雲泉山館(現白雲酒家)的三賢祠外。屏退諸人單獨而談。
伍崇曜此此時已然從容不迫,恢復了一代豪商的氣度。
“法師,那日你叫我分散而去究竟是何意思?”伍崇曜淡淡地說。
“伍家主何等樣聰明人,怎會不知道貧道之意?”李春初拂塵擺動,趕走了面前飛過的一隻迷路的蜜蜂。
伍崇曜望著秀麗的山色,有著淡淡的惆悵:“我心已知,伍家乃至十三行之衰不過是時日而已,富貴榮華終是要風流雲散,只是學生這心裡過不去罷了!”
李春初笑了,他是一點一點笑的,從眼角眉梢到滿臉的長髯,都在他的笑聲中蕩漾了起來。伍崇曜道:“學生知道,法師對我伍家所知甚深……”
李春初打斷了他的話,道:“貧道所知的伍家不過是眾人皆知的東西而已,只是貧道知道一句話——”
“不要將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裡!”
伍崇曜愕然了一下,道:“此非與我商家分散而為一般?”
“正是如此!伍家主當知道,如今朝廷多事,外有洋夷,內有洪楊,正是風雨飄搖之際。誠非家主大展拳腳,以商興業之時。伍家興起也速,如不及時轉去他處,以皇帝所待神州億萬之性,伍家便是魚肉而已,抄家滅族也不過是一道令旨而已。還記得當年,林督是如何對伍家的嗎?便是割地賠款之時,你伍家便擔了三分之一,百萬白銀又當如何?”
“鴉片流入是我伍家之過——”伍崇曜有些愧疚地說。
“你伍家有過,那英吉利人,朝廷便是無過了嗎?”
“貧道也不是討論國家是非對錯的人,貧道之忠告只是告訴家主,如今西洋各國大搞殖產興業,英吉利三島彈丸之地,卻憑借海軍之力,取獲世界之利,而我神州泱泱,自以為天朝上國,獨守一隅,固步自封,長此以往,便是下一個印度而已。家主無論為家族計,為國家計,都當以巨財行商天下。就是皇帝族滅伍家於廣東,伍家巨財和香火終究不滅於天下。行商於萬裡波濤之外,斂世界財富於手中,就當如英吉利美利堅一般,仗劍行商,獲利萬裡,那時候便是皇帝也只能與伍家相商事務,而非動輒則以抄家滅族而凌迫也!”
伍崇曜卻突然反問道:“那法師所求為何?”
李春初哈哈大笑,甚至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貧道所求,同樣不小!”
“只怕是這神州天下,反清複明吧?”伍崇曜忽然道。
“這神州天下,是清還是明,都與貧道無關!”李春初面色不變,侃侃而談:“貧道只是求一個清平世界,朗朗乾坤而已!”
“這山林澤野,何處貧道不能棲身?這茫茫人世,何處貧道不能安穩?觀院廟堂都非是我願,貧道所為是大功德大氣運之事,若成,貧道天上地下都可去得;若敗,無非就是脫去這肉身枷鎖,羽化而已!伍家所求,只是貧道所需之一部而已,你伍家成就富貴十世,我老道得功德氣運。如此而已!”
伍崇曜道:“那法師為何還與那天地會為伍?”
李春初道:“天地會不過是貧道手中利劍而已,斬卻妖邪需有利劍。”
“為何不用洪楊?”
“洪秀全鼠目寸光,楊秀清酒色之徒,況借拜上帝會那等滅絕人倫,棄祖忘宗之教,儒教諸君子皆痛恨之,逆人心之舉,貧道不為。貧道隻為順天應人!”
伍崇曜沉默了一下,道:“法師就不怕學生去官府舉報?”
李春初呵呵一笑道:“這滿洲人竊據神州氣運二百年,將天下之怨盡歸於己身。或有忠臣良將可支撐一時,卻遭逢世界變局,無人可挽天傾,屆時,洋夷橫行,藩鎮再起,神州陸沉不遠,繁華錦繡盡成灰燼。伍家主官府舉報貧道,不過是少了貧道一場功德而已!有什麽打緊,伍家卻是得個欲為奴而不可得的遭際,又豈是家主所想?”
伍崇曜長歎一聲,道:“法師不愧天上神仙也!”
“卻也要伍家主成全!”
“既是如此,學生聯合十三行數十家大戶,出洋興業,法師有何教我?”
“一、請伍家主於南洋地方聯合當地僑民富家,割據海島,造槍炮武器,滅小國,佔地方,逐滅洋夷,自成體系。”
“二、遷人口,實產業,分散家族。”
“三、投資英吉利法蘭西美利堅三國銀行金融之業,控其命脈。”
“四、高築牆、緩稱王,潛藏發展!”
“學生明白,以法師之計,學生每年當供奉法師所為之資,需是多少,但請法師告我。”
“究竟如何計較,小徒道民亦是豪商,自有小徒與貴家族計議。以貧道想, 每年數十萬銀錢是少不得的!”
“這——,好!以學生計議,我十三行數十家商民每年供奉法師百萬白銀,全數走周家的路數,可否?”
這下連李春初都不禁心中倒吸一口冷氣。
每年百萬兩白銀?真不愧是世界級的豪商首富。
不過再一想,十三行二三十家與他同級別的壟斷資本,一年也一家也就是幾萬兩,當真也算不得什麽。
“好!貧道再此多謝伍家主慷慨解囊了!”
“呵呵,若無法師,伍家數千萬家資亦屬他人!這每年百萬之數,是十三行數十家所資,伍家卻是得利,說起來,學生還是要感謝法師才是!”
兩人各自伸出手掌,“啪”“啪”“啪”三擊掌定下此事。
其余的事情卻是周道民和伍家具體經辦人的事情了。
二人計議以畢,進了三賢祠給蘇軾、崔與之和黃佐三位廣東歷史上的名人上了香,然後說說笑笑講些閑話,遊覽了一會便下了山去。
回到周家舫船,周道民聽得每年百萬白銀的事情,饒他自幼豪富,又事先得知,也是被這個數目驚的差點連下巴都砸到腳面上了!
要知道,孫中山後來黃花崗起義的時候,籌款也不過是七十五萬港元,而百萬白銀相當於二三百萬美元。
堪稱巨款中的巨款,因為當時一個萬人英軍師一年也不過花費八萬兩白銀而已。
周道民道:“師父真乃神人也!您這籌錢的能力可是砸錢也能把人給砸死呀!”
李春初呵呵一笑道:“一切就有賴道民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