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道民這一番話說下來,李春初終是沒了方才那等憤懣遺憾和鋒銳,反倒是被周道民說服了,歎道:“道民說得有理,似今次這等失誤是我失於籌劃安排,過於自負,下次卻該與大家商量好再行動手。”
梁坤和蘇黑虎兩人對望一眼,心裡都是想:“周師弟(師叔)不愧是舉人出身,能言善辯,同樣的話到了他的嘴裡便是全然不同,聽得順耳,比我們這些只知道武功的江湖粗人強了許多。”
蘇黑虎見說服了李春初,忙道:“師叔祖今日身體想來還是不大爽利,我已經派人去茶樓買了早茶點心打包回來,再讓弟子們跑個腿,把讚先生和陳師傅請來,我這裡也有些好茶葉,一起在家飲個早茶,如何?”
梁坤笑道:“人家飲早茶是圖個熱鬧,你飲早茶就圖個吃好點心。”
蘇黑虎扮了個鬼臉說:“有本事飲早茶的時候,你鐵橋三不吃點心,也如小師叔一般做首詩出來,我便佩服你!”
正說話間,見陳享和梁德榮二人前後腳說著話一起進了院門,後面還跟著個黑虎門的弟子,手裡拎著兩個大大的食盒,一個小號麻袋。
一問才知道,原來梁德榮早上開鋪子的時候見了黑虎門的弟子急匆匆往茶樓跑,一問才知道蘇黑虎打包早茶點心,梁德榮便加了銀子,又買了許多點心,順便拉上早晨剛讓徒弟們練了晨起功夫的陳享,一起過來黑虎門飲早茶。
陳享臉色仍有些發白,可見昨夜苦戰,陳享出盡了全力。
陳享也是一臉惋惜,道:“堂主,屬下無能,竟是隻殺了個替身。”
李春初忙道:“達亭不要這麽說,你昨夜苦戰已經是功莫大焉。不過是那葉老賊走了狗屎運,僥幸躲過了我們的伏擊。要不是我事前籌劃過於匆忙,又不曾與你們商量好,犯了輕敵自負的毛病,走了回麥城,也不會累得你這般內腑帶傷。這事都是我的不是。你莫要自責才是!”
陳享笑了笑說:“哪裡!屬下總算是殺了個道台銜的總文案,堂主卻是擋在我身後,替屬下擋了刀子,不然就憑那些標兵,只怕也傷不得堂主分毫!”
梁坤和蘇黑虎兩個早就將那些食盒裡的點心取出,擺了滿滿一桌子,梁坤笑著插話:“師父、陳師傅,快坐下吃點心,涼了就不好吃了。”
李春初坐下,拿起筷子,夾了個粉果舉到眼前仔細打量:“這粉果也不算出奇,裡麵包的餡料豐富多樣,味道鮮美就很是不錯了,偏還能做得如此精致漂亮,連皮都是玻璃般透明,吃起來又軟糯彈牙,真是了不得。”
梁坤早就據案大嚼起來,嘴裡含著食物,含含混混就想開口說話。蘇黑虎卻更乖覺幾分,急忙將嘴裡的叉燒包咽下,說:“師叔祖,粉果裡有名叫做‘娥姐粉果’,廣州西關都是富貴人家住的地方,各家差不多都有順德的巧手住家女工,除了能幫小姐太太打理家頭細務外,都是極能做美食的。這個娥姐是大良的自梳女,話說有一天,主人請客,讓她做幾樣細點。她琢磨再三,就做了這個粉果。客人吃了後,個個話好,後來,一座茶館老板知道了,就重金聘用娥姐為其製作粉果。起名為‘娥姐粉果’。現在茶樓沒有兩道散手還做不來這粉果哩!”
蘇黑虎的官話夾雜著粵語,說得他很是辛苦,李春初和周道民也聽得很辛苦。好在連聽帶猜也算是明白了蘇黑虎的故事。
大家都是一笑。周道民卻是問道:“黑虎師侄,你剛剛說的娥姐是自梳女,什麽是自梳女呀?”
蘇黑虎想了半天,擠出一句:“老姑婆咯!”
周道民苦笑了下,這跟沒說有啥區別。
倒是讚先生梁德榮歎了口氣,說:“自梳女都是苦命的女子啊!據說,從前明萬歷年時候就有了。因為這嫁娶歷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啞嫁的,許多女子非但嫁不到意中人,還要嫁過去挨打受氣。
有個歌謠是這麽唱的:雞公仔,尾彎彎,做人新抱(媳婦)甚艱難。早早起身都話晚,眼淚未乾入下間(廚房)。下間有個冬瓜,老爺話煮,安人(婆婆)話蒸。蒸一缽,煮一缽,又蒸又煮都唔中意,拍起抬頭,鬧(罵)出街。三朝打爛三條夾棍,四朝跪爛九條裙。
有些女子便狠下心腸,抗婚不嫁,自己做工養活自己。但是,多數家裡並不願意,這些女子便努力抗婚,極是決絕。
那些女子便在眾人見證之下在觀音前擺開衣物、祭品、燃香點燭,三跪九叩,發誓終身不嫁,盟守不貳。然後由其他自梳女解開青絲,先是由女子自己用梳子在前額頭髮上梳三下,默念保佑平安,然後由自梳女一邊用梳子梳著頭髮並盤起髻子來。從此,她們就是‘自己的頭髮自己梳,自己的飯自己煮,自己的苦樂自己享,自己的生活自己養’的自梳女了。”
“若是又想嫁人了呢?”李春初皺著眉頭問。
“自梳女一旦梳起就不得反悔,不能再與男子有任何瓜葛,違反便被視為傷風敗俗,被鄉黨和姐妹所不容,會被浸豬籠的。死後,其父母不得收屍葬殮,須由自梳姐妹用草席包裹,挖坑埋葬。而且,自梳女不能死在娘家或其他親戚家裡,只能抬到村外,死後也只能由自梳姐妹前往吊祭掃墓。”
“如此說來,自梳女豈非,豈非等於自梳就是就是活死人了?對於家族而言就是一個破門出家的人,死在外面不要管的人?”李春初輕拍著桌子道。
周道民只聽得毛骨悚然,覺得膽寒心驚,啞著聲音道:“這都是那些無恥之人所逼迫出來的。簡直是豈有此理!女子盲婚啞嫁只聽父母媒人,都是將女子如豬羊般賤賣與人,若是能嫁心上之人,如何還會這般逼得去這樣,如出家念佛,離割家人。”
讚先生梁德榮說:“雖說是如此,但是這些女子卻是得了另外一個新生,父母宗族不管了,自己卻也自由自在做自己的事情,想上廣州下南洋都是不會有任何人干涉。也總比那些走一步都有人管,行二步就有人勸,行了三步就有人要打打殺殺的女子又是好得多了。”
李春初憤然道:“如果要解救這些受苦的人,只有一條路,就是反了這個賊朝廷,反了那些無恥無能的文賊,重造華夏正統,再塑清平世界,每個人都有該有的自由和平等生活。”
梁德榮幽幽地說:“堂主,只怕這想法實現比推翻韃子朝廷還要難上十倍呀!”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原本英夷法夷這些歐羅巴洲之國,人不及我華夏一省,地不過數州縣之大,但這些我們眼中的蠻夷,心心念念就是發展自己的各種東西,而韃子朝廷和無恥文賊卻隻斥之為奇技淫巧,殊不知這些奇技淫巧為英吉利國打下了比大明、大清都要大得多的豐饒之地。他們以為只要讀孔夫子的書就可以治理天下。不錯,他們治理天下就是讓大多數普通人渾渾噩噩,如豬羊般任他們宰割,就如昔年明朝的無恥文賊,居然要天下百姓做安安餓殍,不能造反,這才會逼出來李闖張獻,最終覆亡了江山,給了韃子入主中原的可乘之機。唐太宗說過,以史為鑒可以正衣冠,大明之亡就是亡在那些自詡清高的文賊,若要推翻韃子朝廷,就要反了這些文賊,要反這些文賊,就必須恢復華夏正統,走漢唐之路,棄蒙元滿清韃子妄圖永霸華夏的賊心所為!”
“堂主所言,正是道理!”梁德榮畢竟是讀過書的人,對李春初的話立刻明白,用筷子敲在盤子上,大聲叫好!
其余幾個梁坤蘇黑虎聽得半懂不懂,陳享道:“佛家說過,眾生平等!堂主說的就是因為那些無恥賊子,總想永遠保持不平等,他們好高高在上,宰割他人。我們反清複明就是要打碎這些不平等,建一個眾生平等的天下。如此才得清平世界!”
梁坤在少林寺學武學了幾年,對這眾生平等也算聽得多了,卻是道:“咱們行俠仗義,不就是鋤強扶弱,也就是要眾生平等!”
幾個人都覺得李春初不愧是總堂中能跟總舵主爭論道理的人,說的道理,比那洪秀全說的一大堆什麽天父天子神神道道的要明白得多!
幾個人聊了一會兒很快就將桌子上的點心掃蕩一空。
這幾位都是練武的高手,身體強壯,內腑強大,哪一個都能把五六個人吃的食物吃得精光,這些點心對於他們來說不過是嘗個味道而已。
正在吃著東西,聽得腳步聲起,原來是黑虎門一個弟子快步奔來。
那弟子腳步輕捷,下盤沉穩,顯然已經是將黑虎拳練得相當不錯的一個弟子,他走進來,躬身施禮:“師父,祖師爺、周師叔祖、梁師叔祖,讚先生、陳館主,外面來了幾十個北方人,是鴻勝館派人領來的,說要拜見祖師爺!我擔心是有人要踢館,讓師弟們在外面候著接待,我就來稟告師父。”
李春初捋了捋他的大胡子,問道:“領頭的是什麽人?”
“回祖師爺的話,領頭的是一男一女,男的姓張,女的姓蘇,都是富貴人家打扮,跟著有不少都是陝西的刀客。”
李春初看了一眼蘇黑虎,道:“黑虎,你和梁坤去迎一下,應該都是我們護劍堂的兄弟來了。”
“好!”蘇黑虎應下,和梁坤匆匆出了去。
不一會兒,就見蘇黑虎和梁坤帶進來黑壓壓數十個人,當先的兩個正是張碧雲和蘇蒨。
張碧雲過來就立刻拜倒道:“屬下張碧雲參見堂主!”
他身後的那些打扮各異的刀客們齊刷刷拜倒,異口同聲道:“屬下參見堂主!”
李春初還了一個三把半香的禮, 道:“你們來了就好,我這裡正缺人手!”然後雙手虛扶,請了這些人起身,又一一為他們介紹了梁坤蘇黑虎等人。等介紹到陳享的時候,卻是加重了語氣,道:“這是我們護劍堂廣東分堂的主事人陳享陳達亭,鴻勝館館主,佛山鎮團練總局總教頭,自創蔡李佛拳,是佛山一等一的好漢。”
陳享回禮道:“堂主給我臉上貼金了。”
周道民見得如此,立刻拉著蘇黑虎的那個弟子,給了他二百兩銀子,安排今晚的接風宴和客棧住宿。
畢竟總不好一來就讓人去外面睡大通鋪吧!
這個弟子也是十分利落會辦事的,立馬就拿著錢出去了。
張碧雲和蘇蒨還是一副少年英俠神仙眷侶的模樣,但眼眉中李春初卻是覺得張碧雲沉穩和恭謹了許多,想來還是他的師門提點了他不少。
張碧雲帶著些小心地問道:“我們被總堂撥到了護劍堂的麾下,聽李大俠的調遣,據說這次,我們要在廣東起事,屬下們就是來廣東聽候堂主指揮,當堂主的親兵的。”
什麽時候都是首腦身邊的人最吃香,得好處最多,張碧雲一句話就把自己這些人坐實了李春初親信衛隊的身份。
李春初恍若不覺,卻是笑道:“咱們護劍堂是這次起事的監督,協助洪順堂而已,不要一個個都打算殺敵立功,要殺敵也得聽我的號令。待到事情一起,咱們就是精銳之軍,可不能如江湖上一般意氣用事,令行禁止才好!”
“是!謹遵堂主號令!”張碧雲低頭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