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傑走至中央,揮了揮折扇,乾咳一聲,清清嗓子,“承蒙小姐抬愛,今日得以在此與諸位相聚,但這詩詞實在不是我的強項……”
“不用廢話,作詩,你是能還是不能?”
楊清玄眉頭一鎖,毫不客氣地打斷道。
這倒不是對夏傑有意見,只是他實在是這個性格,他對於自己的文采一向自信,可今日清玥卻突然將這個自己從未見過的人推出,這引起了他的興趣。
他這個妹妹可不會無的放矢,既然提了此人,那定然是有些水準的,可他卻如此推脫……
這令他很是不滿。
畏畏縮縮,豈是大丈夫所為?
夏傑看向楊清玄,瞧見了他眼裡的冷和理所當然。
這目光他很熟悉。
曾幾何時,記憶中的自己也是如此,身居高位,眼裡容不下一點沙子。
夏傑迎著他的目光沒有退卻,只是眸子裡多了些溫和,他向楊清玄拱了拱手:“作詩自然是可以的,但在此之前,我卻是有話要說。”
楊清玄眉毛一挑,看不出表情。
“我這番話,不僅是講給我自己聽,更是講給在場所有人聽。”
此話一出,全場再次安靜了下來,眾人的目光又一次齊齊看向夏傑。
這次的目光裡卻不僅僅只是先前的好奇了,或多或少都夾雜著些許不屑、嘲諷,甚至是一絲欽佩……
楊清玥也看向了夏傑,美眸中閃過一絲期待,昨日夏傑的那番言論還時時在她腦中回響,這不由得令她對下面的這番話起了興趣。
謝成先是瞄了一眼楊清玄,發現他沒什麽表示後,也沒有發話,臉上依舊掛著那三分的笑意。
至於其他人,反應不一。
李志默默喝了口酒,早已習慣。
林風則是看著夏傑的背影,咽了咽口水。
月光混著煙火,將夏傑的背影斜拉得很長,落在林風眼中,顯得那麽高大……
夏日的晚風飄起,帶著幾縷憂思吹在了夏傑的臉上,緩解了些許微熱的燥意。
絲絲涼意劃過臉頰,夏傑想起了很多。
記憶中異族的屠城、父皇的背影、戰死的護衛、一路的流民,還有那角落裡的陰暗,無數的人伢……
夏傑感到胸口有點悶,呼吸微滯,有些說不出話來。
心裡湧現的感同身受的憤怒,令他有些恍惚,但很快,眸中的迷茫很快消散,他的眼神逐漸堅毅。
於是,他開口了。
聲音不大,卻能令整個“甲”區的所有人聽見。
“我想問諸位一個問題。”
眾人面色平常,沒有回應。
“半年前的事情是否還有人記得?”
言如驚雷,眾人茫然。
“異族攻陷神京,諸位在何處?”
“神京內的大火燒了三日,百姓的悲鳴也持續了三日,火光映照的是無數驚恐的臉龐。”
“馬蹄聲震耳欲聾,掩過了無數的哭喊,異族的刀劍閃著寒光,所到之處生靈塗炭,老幼不存!”
不少人開始動容,眼中神色複雜,還有的乾脆低下了頭,不敢直視夏傑。
夏傑沒有停下,掃了一眼眾人繼續開口:“神京太遠,你們看不到,這不怪諸位。
但就說在這江寧,有多少的離人食不果腹,有多少的孩童淪為仆役,每天又有多少人只能於街頭乞討?”
“這些……諸位也看不見嗎?”
夏傑的話語如一塊巨石砸入平靜的池水,濺起了無數的水花。
有的人感到愧疚,有的人羞愧,但也有的人無動於衷。
楊清玄的眼角抽了抽,臉上依舊毫無表情,讓人看不透他的想法。
楊清玥則是眸中帶星,看向夏傑的目光中帶了些許說不明的意味。
“諸位都是江寧名士,高門顯第,可這世道已然如此,諸位還能安心坐於此處風花雪月嗎?”
“我的話,說完了。”
空氣中的氣氛仿佛凝固,濃鬱到窒息的壓力讓眾人覺得有些不適。
“詩,我也可以做。”
夏傑轉頭看向柳若雲,目光中帶著一絲遲疑,但顧慮很快便被打消,抬步便走。
眾人屏住呼吸,目光聚集在這個語驚四座的少年身上。
他每走一步,都牽引著全場所有人的心,每走出一步,便吟出一句:
“煙籠寒水月籠沙,”
“夜泊秦淮近酒家。”
寒水、白沙,都被朦朧的煙霧和月光所籠罩,仿佛整個世界都被披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眾人皆是沉浸在意境之中。
下一句,
畫風一轉。
“商女不知亡國恨,”
“隔江猶在羽衣舞。”
歌女們不知道亡國的仇恨,依舊在跳著享樂的舞蹈。
偌大的會場鴉雀無聲,落針可聞,只能依稀聽到晚風拂過岸邊楊柳的“沙沙”聲。
這詩不光寫得極好。
而且……這實在是太應景了啊!
從寒水、白沙,再到煙霧月光,最後又提到了商女,不就是指……
人群中有目光看向了柳若雲。
這下子有些尷尬了。
特別是謝成和柳若雲,一個是舉辦了秦淮詩會,一個……像是詩中代指的商女。
這詩寫得越好,他們就越尷尬。
有些膽子大的已經將目光看向了謝成。
謝成被夏傑的一番話打得措手不及,根本沒做任何準備。
但現在這個情況,就算是傻子也知道,隨著此詩一出,日後自己和天香樓怕是要淪為笑柄了。
想到這兒,饒是他養氣功夫再好,也有些沉不住氣了,臉色刹那陰沉,變得有些鐵青。
至於柳若雲……她依舊靜靜地站著,面上波瀾不驚,好像這首詩與她全無乾系。
夏傑看著眾人的表情,深吸了一口氣,他知道時機已經到了。
他不是不知道這樣一來會得罪很多人,只是深受記憶的感染,這事情一直壓在他心裡,不吐不快。
況且……事情也不是沒有轉圜的余地。
夏傑再次開口了,話鋒一轉,聲音不像之前那般咄咄逼人:“當然,謝樓主跟楊公子的本意絕不是如此的。
我想……這次詩會不過是他們的一個幌子,這是想用這短暫的繁華來對比亂世的殘破,用這長袖的歌舞,靡靡的絲竹來考驗大家的定力。
他們的本意定然是想讓諸位知恥而後勇,為這亂世獻上自己的綿薄之力。”
“夏某不才,願當兩位大人的舌頭,將之點破。大家……也是不會辜負楊公子和謝樓主的期待的吧?”
說完,夏傑的嘴角劃拉出一個淺笑,靜靜地看著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