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將歇,山茶流紅,雲霧繚繞,山色空濛,草木的氣息隨著水汽上升,沁人心脾。
只可惜,一場春雨,喚醒了整片天地的生機,卻喚不醒一顆沉寂的心。
白浮生隻覺得這雨聒噪。
他的師兄師姐,似乎都死了。
他靠在窗邊,神情恍惚,任憑飄落的細雨打濕了衣角,靜靜地盯著手裡的書信。
縱使他再不情願,也能輕易瞥見旁邊藤椅上的骸骨。
“小師弟,當你看到這封信,我應當已然化作白骨。自你閉關以來,彈指間三千年,歲月無情,便是所謂仙人手段,也抵不過天道輪回。
“昔日你我師兄弟同門九人流落此地,當時情景,猶在眼前,如今僅余你我二人,空屋七舍而已!
“幸而,師弟師妹七人無遺憾,無仇怨,皆善終。若每年清明,攜三兩濁酒,來此地小酌一番,也算有心。
“世事變換三千年,人間早已換天。那日攻破劍閣山門,屠戮無數同門,逼迫我等流亡至此的冷劍門,也不過在我們到達此地後五十年,便被大夏王朝的錦衣衛與鐵騎踏破。
“主脈上下,無一漏網!眾同門師兄妹皆引嘯長歌,不複往日戰戰兢兢之態,憶起那日,如夢似幻。
“隻恨我等修行百年,至元嬰大成才初出此地,不能手刃賊首,實乃憾事一樁!
“然師門被滅,實乃我大師兄之失責,愧對師門,更愧對諸位同門。恨我天資駑鈍,未能成器,亦未能臨陣殺敵,戰死山門,苟活三千余年,每每想起,黯然神傷。
“今命數將盡,也算解脫。
“近日我觀山中之景,異象頻發,流光溢彩,想來小師弟已然到了師兄窮極終生也無法到達的境界。
“如此甚好,為兄可安去也。
“兄終日惶惶,恐當日之決定誤師弟一生,恐小師弟出關垂垂老矣,又見滿園墓碑,昔日宿敵亦化作黃土,舉目皆茫然!
“每念及此,心如刀絞。兄亦有一弟,年紀與你相仿佛,不過十歲,自我離家修行,再未相見,偶然歸鄉,卻只見斷壁殘垣,孤墳野塚無從辨認!
“不禁自問,何以修行?何以修行?居於雲端而忘情乎?久居雲端為白雲障目爾!
“今日留書,一系感天命將盡;二恐師弟出關,不見故人,心有茫然;三望小師弟能忘卻劍閣身份,莫要將自己拘於高山,而不見紅塵,錯失人間至味。
“感彼通天大道,縱太上忘情,與死物何異?時聞上古仙人墜如麻,俯仰天地間,何人得永生?
“念及此,忽感詩情,本當賦詩一首,情至深處,卻又無從言語,終末也隻得二句。
“何須仗劍開天門?我本一介紅塵仙。
“也罷!萬事何不任其自然,便當為兄胡言!隻歎再不能見小師弟一面,此情此景,與當日歸鄉何異!
“臨書長歎,涕泗橫流,不知所言。”
白浮生面無表情,視線微微下移,看見了一個記憶中已經有些模糊的名字。
“大夏天盛三年,陳淳書。”
陳淳,大師兄。
他有些恍惚,那些記憶太過久遠,但仿佛又近在眼前。
不知過了多久,等兩滴清淚滴落到信紙上,暈染開了墨跡,他才驚覺信紙幾乎快要被自己攥碎了。
“大師兄,我回來了。”
白浮生看著藤椅上的白骨,又瞥見了藤椅旁放著一張小板凳。
那是陳淳專門為白浮生留的,他記得這個小家夥最喜歡在自己曬太陽的時候,搬張小板凳坐在旁邊問自己遊歷天下的事。
“這次該我來講了。”
白浮生坐在那張小板凳上,開始講述自己神遊太虛的二十年,講夢中的世界沒有修行,但也能做到只有修行者才能做到的事情,最重要的是,那裡的人都能吃飽飯,還都能上學……
等到白浮生說完,窗外的雨已經停了,他起身收斂骸骨。
院子裡還有一座空墳等待著它的主人。
忽然,他看見藤椅上放著一張便箋。
“思來想去,心中仍有念想,昔日同門壽盡,為兄不忍,養其魂魄於墓碑,今朝兄亦歸去,恐前功盡棄,望小師弟能照看一番,也算成全為兄的一點私心。
“至於為兄,生無願,死無憾,就此歸去,不必掛念。”
便箋不大,幾十個字就差不多佔滿了空間,但陳淳似乎並不滿足,紙末的空白又添了些小字。
“浮生,你不總是說想要遊歷天下,闖蕩一番嗎?以前我老說這天下沒什麽好看的,盡是些無聊人做無聊事。
“是我騙了你,這天下,確實值得一看。
“師弟謹記,斯人已逝,勿要介懷,若是有心,待你行走人間,或清明時節,攜家眷至此,指園中墓碑,告‘此我同門兄長姐妹雲雲’,師兄可含笑九泉矣!
白浮生視線偏移,他看到大師兄的右手小指骨和其他白骨不同,上邊隱隱有金光流動,正是道骨將成的征兆。
原來大師兄差一點就能跨越到另一個層次了麽?
這樣想著,白浮生不禁悲從中來,他七歲上山,十歲劍閣滅,十五歲閉關修行太虛神遊術,於異世遨遊二十年,如今夢醒,所見卻一片荒蕪。
要是自己早醒一些,能否見大師兄最後一面?
白浮生搖了搖頭,暫且將紛亂的思緒暫且收攏,也將師兄的屍骨收攏。
院落裡的墳墓已經掘好,墓碑也已然刻好,這些都是陳淳自己做的,他為七位師弟師妹掘了墳,立了碑,也為自己做了同樣的事。
不同的是,這次是他被送進那一方矮小的土地。
很快白浮生就做完了一切,院子裡立著八塊墓碑,他靜靜地看著,他感覺自己給大師兄的墳墓添上最後一抔土的時候,也完成了對自己過去的埋葬。
白浮生不知道自己現在自己的心情是什麽。
是難過麽?
或許是空,所有的一切仿佛都陷入了空洞。
隨著思緒漫無目的地飄散, 白浮生身上的氣質變得越發出塵,但氣勢卻越發衰落,連帶著他的境界也一路跌落。
不多時,大量的靈氣從白浮生體內逸散出來,整片山谷的靈氣濃度變得極為濃鬱。
到最後,白浮生身上屬於修士的氣息徹底消失,他似乎再一次變作了凡人。
“原來這就是太虛神遊術第一轉的極意。
“大道無情,滿目皆空。”
白浮生長歎一口氣,凝視著身前的墓碑。
他原本閉關是為了給劍閣報仇,如今昔日仇敵已經化為塵土,就算進境再快又有何用?
白浮生有些茫然。
接下來要做什麽呢?
如果大師兄還在,他會怎麽做?
大概是會帶著自己遊歷天下,畢竟自己小時候總是纏著他講山下的事情。
白浮生緩緩抬頭,看向一旁的山峰,雖然他身上並沒有氣息波動,但整座山的靈氣恍若沸騰了一般。
方才從白浮生體內逸散出去的靈氣,頃刻間向他匯聚而來,微微吸氣,整座山峰的靈氣便被白浮生吞噬殆盡。
微微吐氣,那些靈氣又開始向外噴湧。
舉手投足間,恍若吐納天地。
幾個呼吸之後,白浮生已經稍微熟悉了這被稱為仙人三境之一的玉璞境的玄妙。
只見他心念一動,不遠處的山峰便被削去一半,化作了一塊巨大的峭壁懸崖,忽而劍氣湧動,那塊懸崖上便被刻上了幾個大字:
劍閣末代弟子埋骨之地。
“師兄,我會去看一看這天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