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覺到屋外細微的腳步聲,陳長安從玄奧的冥想中蘇醒過來。
他從善如流,將赤雪放在床的內側,輕松滑入鴛鴦被中,然後將其拉至下巴,調整了一下呼吸,閉上了眼簾。
咯吱一聲,有人邁著略重的步子進入屋中,隨後又像是將一件略微沉重的物什放下。
陳長安隔著老遠便已經清楚的聞到少女熟悉的清香,並不奇怪。但他的五感比昨天變得更加敏銳了一些,能清楚的“聽”到少女打了一盆溫水,放在屏風旁的木製架上。
片刻後,一陣香風撲鼻,少女在輕輕搖晃他的肩膀。
“少爺,起床啦。”
陳長安歪了歪頭,眼皮顫動幾下,方才模模糊糊的睜開了眼睛。
“小煦?早......”
“少爺早,快起床吧。”
陳長安應了一聲,雖然他現在感到精神非常良好,但還是打了一個哈欠,伸了一個懶腰,從床上坐起。
小煦從衣櫥中取來白色內襯,又從衣架上取下一身淡青長衫,要服侍他更衣。
陳長安穿上白靴,伸手捏住衣物,示意自己來。然而小煦卻輕輕拍開他的手,嗔道:“少爺別添亂。”
陳長安奇怪的看著她,哼哼道:“我添什麽亂,我要換裡面穿的,你難道還要看著我換?”
小煦比量了一下衣物,又換了一套內襯,渾然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回道:“少爺全身上下,有哪一處我沒瞧過、摸過,服侍少爺沐浴更衣也是尋常事,少爺在扭捏什麽?”
陳長安撓了撓腦袋,前身臥病在床,小煦全程照料,說不定比他還了解這具身體。
雖然隱隱感覺到有什麽地方不對,但她好像確實說得有道理。
就在他愣神之際,忽然上半身感到一涼,小丫鬟已經駕輕就熟的給他套上了嶄新的內襯,還嫌棄的拍了拍他的腰,示意他轉身。
陳長安照做,短暫的思考人生後,已經在小丫鬟的伺候下穿好了衣裳。
接下來,小煦扯著陳長安坐下,打濕了臉帕,在他臉上仔細擦著,又取來清水鹽巴讓他漱口。
一套功夫下來,陳長安感覺自己好像成了一個廢人。
看來,沈家家道中落也不是沒有原因的,天天在這樣的溫柔鄉裡生活,是塊鐵也得給融化了。
在吃過與昨晚相同的粥藥以後,小煦整理了一下房間,終於拍了拍手,滿意的笑道:“好啦,少爺我們出門吧。”
陳長安如蒙大赦,想要拔腿就跑,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又從床上取出赤雪,將其掛在腰側,這才滿意出發。
小煦有些幽怨的看了看他,歎了一口氣,終究沒有說什麽。
兩人出了房門,廊簷裡、院子裡,遠處近處,有許多仆人已經開始勞作。
“原來這裡有這麽多人,怎麽晚上一個也瞧不見。”陳長安一邊走一邊詢問小丫鬟。
小煦跟在身旁,解釋道:“沈府家規如此,族人很少在夜晚外出活動。”陳長安好奇,“這麽大的府邸,難道不怕遭賊?”
小煦露出了有些複雜的神情,好像在想怎麽解釋。
“沈家畢竟是受到過陛下親自賞賜的家族,外有衙役照拂,內有鎮魔司震懾宵小,哪有什麽賊人敢擅闖沈府。”
“況且武朝正值陛下親政,乃是數百年未有的盛世,群邪退避,萬魔俯首,仙道昌盛,人間繁榮,更沒有人敢胡作非為。”
陳長安若有所思,看來自己穿越到的是一個太平的世界。
【昨晚的遇襲,是巧合嗎?】
一路上不停有仆人向他問好,雖然一個人都不認識,但他都一一微笑點頭。
但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總感覺這些仆人有些暮氣。有些人身形傴僂,有些眼神黯淡,毫無精氣神,而且似乎大部分人都有傷在身。
一路走來,小煦向他介紹著地形分布,院落名稱,唯獨好像忘記一件事物。
陳長安抬頭微眺,示意小煦,問道:“這座小樓是幹什麽用的?”
沈府兩三樓的房屋不少,但只有這棟高出幾層,約有二三十米,一副鶴立雞群的樣子,十分不和諧。
“那棟樓小煦也不清楚,不過它年久失修,已經荒廢許久,雖然暫時還能用,但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會倒塌,少爺還是不要靠近為好。”
小煦搖頭解釋,陳長安若有所思,點頭應下。
兩人繞過前廳,這時候,廳內卻傳來一道沙啞的聲音:“這是姑爺嗎?”
陳長安停下腳步,驚訝的看向來人,原來是一名身穿棕色長衫的老人。
他頭髮半白,被一絲不苟的梳至頭頂,用一根玉簪豎起,看起來肅穆莊嚴。
老人身影傴僂,像是有些駝背,但即便這樣也有陳長安下巴高,年輕時期應該也是一名壯漢。
小煦眼神閃爍,輕聲解釋道:“少爺,這是府裡的管家沈福。”
陳長安點頭,向前問好:“沈伯早啊。”
老人褶皺的臉皮上擠出了一點笑容,渾濁的目光注視著他,“姑爺的病好了?”陳長安笑著點頭,“已經好了,勞您費心了。”
管家呵呵一笑,卻將目光一轉,投向小煦,緩緩道:“多謝小煦姑娘治好了我家姑爺。”
小煦甜甜一笑,搖了搖頭:“小煦是少爺的丫鬟,自然要照顧好我家少爺。”
“姑爺這是要出門?”
“病好了,想出去轉一轉。”
“也好,雲水祭就要到了,城裡最近比往常更加熱鬧。姑爺大病初愈,出去沾沾生氣也是好的。”
陳長安點頭稱是,寒暄兩句就要告別。
管家掃了一眼他腰間的赤雪,像家裡的長輩叮囑道:“姑爺若是累了,可以去天香樓落腳歇息,自家的產業,總是比別的地方乾淨些。”
隨後他又笑著望向小煦,“鎮魔司有消息送來,說最近夜裡可能不平靜,傍晚前還請小煦姑娘一定要將姑爺帶回來。”
陳長安有些納悶,怎麽好像小煦成了自己的監護人?
這下可真是倒反天罡了。
小煦點了點頭,拉著陳長安告別管家,從側門到了外面,眼前豁然開朗。
街道開闊,地面以白磚鋪就,猶如現代水泥路一般工整乾淨,路上車水馬龍,往來行人絡繹不絕。
遠處群樓矗立,人影晃動,似有鶯歌燕舞。
近處長河蜿蜒,小船入橋,似有漁家歌唱。
吆喝聲,哭鬧聲,歡愉聲,嘈嘈切切,一同落入耳中,好一副熱鬧場景。
陳長安深吸一口氣,這才感到真切的生氣和活力,側頭問道:“我們往哪去?”
小煦呵呵一笑,說:“先去雲水廟向雲水娘娘還願,然後到天香樓歇腳聽說書故事,這樣如何?若是少爺還有興致,那就再去青梅舫聽戲。”
陳長安前世對求神拜佛沒什麽興趣,不過這一世很有可能真有神仙,去見識見識也不錯,於是點頭答應。
小煦見他這樣,怦然笑出聲來,拉著他沿著河走,一路走走停停,活潑可愛,介紹著天南地北的事務。
原來這天下共分六州十二道三十六郡,忻水城得名於一條自西而東的忻水河,地處王朝中部,所屬今州祁陽郡。
得益於河網密布的發達水系,忻水城勾連八方,商貿繁榮,乃是武朝數得上的繁華城市,因此也匯聚了天南地北的奇人異事。
有販夫走卒沿街叫賣,雜耍藝人舞刀弄槍;也有富商貴人雞犬開道,衙門差役沿街巡視。
另有幾類顯眼的,或身穿勁裝武服,或方外僧袍道衣,以及身穿玄黑製服、一臉生人勿進樣子的人士。
陳長安饒有興趣的打量著他們。
這時,他忽然感到一束視線停留在自己身上,赫然是那穿著玄黑製服的人。
小煦注意到他的目光,瞥了一眼,解釋道:“那是鎮魔司的校尉,少爺不用驚訝,他們隻負責監察妖邪,不插手尋常吏事。不過沈家畢竟是名門,也在他們重點監察和保護范圍之內。”
【看來這沈家還是有些分量。】
不過,陳長安留意到“監察”一詞,好奇道:“監察是指什麽?”
小煦搖了搖頭,回道:“小煦也不知,興許沈家人不是什麽好東西吧,幾百年的豪門,醃臢事多了去,被鎮魔司盯上也不奇怪。”
陳長安早就覺得這小丫鬟對沈府的態度有些不好,但沒想到原來她對其惡意這麽明顯。
他捏了捏少女的瓊鼻,惡狠狠道:“好個忘主的小丫鬟,還敢議論起主家的事來,真不怕被趕出家門啊?”
小丫鬟不受威脅,反而吐了吐香舌,作了一個鬼臉,不屑道:“小煦的主家只有少爺,沈家什麽的,小煦才不在乎。”
陳長安有些驚訝,聽這話,難道小煦是陳家的人?
說起來還不了解這一世的人際關系,他趁機問道:“那你是從陳家跟過來的丫鬟?”
小煦翻了一個白眼,嗔了他一眼,哭笑不得道:“少爺自小便被沈家收養長大,哪有什麽陳家。”
陳長安有些納悶,這關系雜還挺複雜的。
“那我的父母呢?難不成我還是個孤兒?”
小煦眨了眨眼睛,有些好笑道:“這麽說來也是哦。”她又想起來什麽,補充道:“少爺自小被上一代家主沈雲天夫婦撫養長大,名兒也是他們取的。”
陳長安捏了捏她的臉,追問道:“那今天怎麽沒見著他們,難道我不該去向我的養父母問安嗎?”
小煦拿開他的手,牽在手心,壞笑道:“他們呀,早在天啟十四年就去世了,少爺難道要去靈牌前問安嗎?”
陳長安不知道為什麽小煦對沈家人有這麽大的惡意,但過他也不打算責問什麽,畢竟自己也沒什麽實感,只是問道:“現在是什麽年份?”
小煦露出一抹奇異的笑容,嘿嘿一笑,回道:“現在呀,是天啟二十四年。”陳長安搞不懂小丫鬟在笑什麽,這小丫頭秘密還挺多的。
【十年前嗎......】
拐上一個小階,登上河床,兩岸柳樹繁茂,間或隔著酒肆茶樓,矗立著不少兩層小樓。
河面開闊,零零散散的小漁船夾在大型船樓之間,絲竹管弦之聲隨著碧波傳至兩岸。
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果真是一座繁華水城。
“嘖嘖,這也有‘海景房’?就不怕被洪水淹沒嗎?”
“海景房?自從雲水娘娘搬到忻水,連帶著整個今州都風調雨順,從沒漲過大水。況且,即便是以前也有堪輿司梳理水脈,很少發生洪災。”
“那還真是牛...厲害。”
“少爺,牛什麽呀?”
“沒什麽,小孩子別學。”
“少爺,小煦不小啦。”
兩人邊走邊聊,陳長安也在不斷熟悉這個世界。
他忽然注意到在河岸中部突兀有著一處彎曲突出,竟是一座寬敞的青亭。
“淨天亭?取名這麽不講究?”陳長安抬頭一看,竟能清楚的看見其上刻著的字。他不僅奇怪這亭子的取名,更奇的是,這字怎麽跟他前世所用一樣?
小煦眉頭微不可見的一皺,好奇的問:“少爺,這麽遠你也能瞧見?能認清上面的字?”
陳長安哈哈一笑,點了點頭。
小煦若有所思,笑道:“看來少爺這次因禍得福,變聰明了呢。”但陳長安卻問:“小煦也認識?”
小丫鬟眨了眨眼睛,笑著搖頭。
這時候,晴空忽然炸起一聲雷鳴。
白雲轉眼被染得漆黑一片,時不時有銀弧穿梭,好像其中有什麽巨物翻騰,隱沒在雲層之後。
小煦抬頭看向天空,抿了抿嘴。
滴答——
一滴米粒大小的水珠突兀的從空中墜下,在她臉上散發出一絲冰涼。
隨即大珠小珠落玉盤,轉瞬間暴雨傾盆而下。
“下雨啦,收衣服啦!”
“樓裡還有座位,有暖和的茶水,皇都的小吃,青州的螃蟹,還有忻水特有的瓜果青蔬、雞鴨牛肉,各位看管抓緊嘍!”
遠處行人驚呼,有拉上窗戶的,有出來收衣服的,更多則像散落的螞蟻一般,就近躲入了酒樓茶肆。
陳長安連忙牽住小煦的手,拉著她向著淨天亭跑去。
嘩啦啦一片,陳長安掀開水簾,與小煦跑入亭中。
兩人抬眼一看,發現亭中同樣有著幾名躲雨客,他笑著打了個招呼:“同是天涯淪落人,各位巧啊。”
亭中除卻主仆二人,還有兩男兩女。
其中一名身穿玄黑錦衣的虯髯大漢背靠亭柱,雙手交叉,正在閉目養神。聽見招呼,他睜開一隻眼皮,向他瞥了一眼,默不作聲。
最裡邊站著一位背負雙手、身材妖嬈的華貴女子。她身穿紫色長裙,頭戴金釵步搖,在風雨中叮鈴作響。即使不曾觀其全貌,也能感知其雍容,對於身後的聲音置若罔聞。
紫衣女子身旁站著一名白衣女子。奇的是,她額頭正中點了一滴朱砂,為其清冷的臉蛋增添了一抹豔麗,讓其一下從雲中仙子墜落凡塵。
白衣女子腰系一把銀白的連翹長劍,此時恰巧將目光投向陳長安腰間的赤雪。
陳長安啞然,竟然沒有一人回應。他也不覺尷尬,捏著小煦的小手,呵呵一笑。
這時候,旁邊傳來一聲佛唱。
“阿彌陀佛,相逢即是緣,施主再往裡邊走些,莫要淋了雨。”
原來是一名和尚,此人身體精壯,膚色卻枯黃乾燥,一身發白的僧袍上面打了許多補丁,像是一名苦修僧。若非一道從鼻尖斜指下巴的疤痕毀了容,應當是一名相當俊秀的僧人。
他單手施禮,溫和的提醒陳長安。
陳長安拉著小煦回了一禮,然後露出笑容,準備自報家門並詢問和尚的法號。
誰知,那名背靠亭柱的虯髯大漢忽然冷笑道:“哪來的野和尚,我看你現在自身難保,還有心思管別人林不淋雨?”
陳長安眉頭一皺,和尚卻一邊伸手示意他向裡走,一邊不慌不忙道:“小僧不戒,來自爛柯寺,有玉碟登記在冊,並非野僧。”
虯髯大漢站直身子,擋住去路,嗤笑道:“和尚未得陛下旨意,擅自離開西境乃是重罪!”
不戒和尚神情鎮定,語氣平和,古井不波的說:“小僧正要前去皇都帝闕求見陛下。”
虯髯大漢眼中厲色一閃,身上忽然散發出無形的氣勢。
陳長安但覺胸中發悶,知道是碰著了厲害人物。他擔憂的看向小煦,然而小丫鬟卻笑著朝他搖了搖頭,示意無事。
陳長安暗惱沒有再拿一把尋常劍器,若接下來起了衝突,赤雪恐怕指望不上。
除非,赤雪如昨晚一般大展神威。
陳長安笑容消失,伸手按住赤雪,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
小煦面無表情,冷冷瞧著大漢。
紫衣女子依舊無動於衷,白衣女子卻淡淡的投來一束目光。
虯髯大漢嗤笑一聲,氣勢卻愈發駭人起來。
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這時候,不戒和尚一步跨到中間。
猶如閑庭信步,不經意間撩起了發白的僧袍。
陳長安瞳孔一縮。
原來,枯黃的脊背上赫然印著無數雜亂的傷痕,如刀削斧鑿,駭人聽聞!
暴雨轟鳴。
亭內卻風停雨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