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中一條寬逾五丈的黑磚大道,通往山巔那座宮殿,一名麻衣老者於上徐徐前行。
春雨子作為種符真修,拜訪其他府中本不必如此拘謹,只是那宮殿主人如今執掌三千裡藥山福地,身份不可同日而語,春雨子被召來,竟只能說是覲見。
臨近山巔,春雨子不禁回首望去,自打真人逝世,山門寂靜,天色昏沉,就連仙氣飄渺的九霄隔禁大陣如今也虛幻兩分,好一副山雨欲來的景象。
想到自己安排好的事宜,春雨子勉強心安,火鴉府哪怕是龍潭虎穴,走一遭又何妨。
烏雲匯聚,天象低垂。
......
“葛樸見過山君。”
春雨子躬身作揖,語氣端重,內心有幾分感慨,火鴉子據說是向西幾十萬裡外的妖國出身,以納氣境界一路顛沛流離,才入了靈藥宗求得正法,如今登臨藥山,真是造化弄人。
“春雨師弟何必多禮,今日請你前來,不過是飲酒品宴一場。”
火鴉子身形瘦削,被黑色鶴氅整個籠罩,從殿上主座含笑走下,輕輕揮袖,兩人到了山頂一平地,置有青木桌,蒲草團,越過烏雲之上,竟有白霧繚繞。
二人落座,火鴉子送出兩盞酒壺,親自給麻衣老者斟滿一杯,玉液瓊漿,清香四溢,是藥山一等一的靈酒。
對飲完畢,火鴉子率先問話:
“春雨師弟操勞如何?”
春雨子微微拱手,恭敬回復:
“謝過山君應允,九百五十一名學堂孩童,一千位明性以下仆役,已被我好好安置。”
火鴉子自飲一杯,手指輕點木桌,好一陣才開口:
“此乃為靈藥宗存續火種之舉,我雖是同意,但仍要想問一句,師弟就如此信不過我嗎?”
春雨子神色麻木,似並未被火鴉話中質問所嚇,只是一板一眼地說道:
“真人逝去,實乃藥山五百年未有之驚變,在下行事謹慎,不得不如此。”
端起酒杯,火鴉子並未接話,反倒是眼神追憶,緩緩張口:
“一百余年前,我初入納氣,聽聞藥山有妖修成就玄門真人境界,神往不已,故跋涉十年,九死一生拜入我宗,如今想來,仿佛就在昨日。”
春雨子不知對方提起此事作甚,隻得靜靜聽著。
“我資質愚鈍,四十年方入種符,金風子天資橫溢,寥寥幾年就將我壓得喘不過氣,若非我已在謀劃山君令一甲子,春雨師弟焉能助我?”
春雨子眼中痛意閃過,若不是見到火鴉可隨意驅使四絕陣,掌握部分山君權柄,勢頭已成,為免藥山永不得安寧,他豈能為虎作倀,伏殺親手帶大之人?
吞下一杯靈酒,壓住心裡翻湧情緒,春雨子才恭聲說道:
“山君有算人測天之能,藥山只有交付於山君之手,才能安然渡過此難。”
火鴉子輕笑兩聲,站起身來,手指輕點額前,飛出一塊綠藤木牌落在手中,
“我是妖國少有的清修之士,受盡譏笑,所幸真人不有門戶之見,授我真法,助我創下《鴉火經》,
可我潛修百年,丹成仍是鏡中月,水中花,我問真人大道何求,他卻隻說心合天地,
可知我等明性納氣之時,誰人不是道心自然,靈性通透!
為何那金風子就能勢如破竹,幾乎要一劍破入丹成!”
說到後面,火鴉子近乎在怒吼,他右手緊握綠藤木牌,黑色指甲間發出刺耳雜音,他狠狠將其貼在春雨子額頭。
“我本以為,是真人藏私,還有真法在這山君令裡,可為何這令裡的東西,我看不懂,也參不透!”
春雨子渾身一震,他從山君令中聽到一蒼老聲音,正緩緩講解《靈寶華法》,大道靈音,字字珠璣,他頃刻間如癡如醉,困頓幾十年的種符中期境界已有松動。
“看,你也不懂!”
火鴉子憤然收回,將山君令重重擲在地上,春雨子愕然抬頭,眼底滿是疑惑。
火鴉子胸膛起伏幾下,又倏然平息,他丟下鶴氅,露出著黑衫的單薄身軀,春雨子這才發覺他脖頸處已不知何時爬滿了密密黑紋,正向臉上蔓延。
“今日方知,靈藥宗修的是假道!春雨師弟,你可願助我修真?”
春雨子內心如同有驚雷炸開,他明悟了一件最不願明悟的事,
“火鴉,你入......”
雲層中道道粗如蛟龍般的黑炎鎖鏈猛然鑽出,春雨子正要施法,可他畢竟傷重未愈,且本就與火鴉子差了一個小境,何況本身不精鬥法,轉瞬間就被拿下。
黑炎鎖鏈緊緊纏繞住春雨子,在遮住雙眼前一刻,老者只是注視著火鴉子,滿是遺憾歎息。
火鴉子面無表情捏拳,鎖鏈上黑炎勃發,兀地縮緊,靈光四溢的鮮血滴滴落下。
“司藤。”
一道白衫身影出現在火鴉子身後,單膝跪地,對眼前慘景視若無睹,正是火鴉府首席司藤京。
“開宴。”
司藤京笑著答是,躬身退去。
山巔殘留白雲染上墨色,呼嘯而過。
烏雲如墨,終究淅淅瀝瀝灑下,轉眼大雨傾盆。
......
白海打完哈欠,伸了個懶腰,從陰藤清心椅上轉醒,靈寶真氣自行運轉,黃袍道服未沾濕半點,他呆呆看著面前這場大雨。
今年也到這個時節了嗎?
自從晉升納氣之後,似乎時間流逝都變得遲緩起來。
肥虎在雨幕中肆意撒著歡兒,白海咂咂嘴,往日裡春雨時節算是個好日子,宣告著難捱寒冬已過,可今日這場雨卻讓他感到些許怪異,心裡總有兩分不適。
正要不管肥虎,回房中看些道經雜談之類,卻收到一條傳訊,竟是蠻牛子發來。
要諸位納氣道士前往青岩宮敘事,無奈搖頭,騎虎前往。
真人逝去已有三天,宗裡總感覺暗流湧動,既然找不到路子下山,這些天就只能龜在府中,低調行事。
到了宮中,有近六十納氣道士,畢竟金風府投靠過來的不在少數,蠻牛子同金風子表面上針鋒相對,實則兩者惺惺相惜,交情還算不錯。
蠻牛子臥在石床上,身上帶有幾分頹意,正手持一枚玉簡,眉頭輕鎖,似在苦思。
見到眾納氣皆至,蠻牛子才輕歎一氣,粗獷嗓音開口:
“我欲派人......”
還未說完,青岩宮裡現出一道白衫人影,正是不速之客司藤京,他朝蠻牛子作揖,溫聲開口:
“今晚山君設宴,望蠻牛子真修及各位道友共赴此樂。”
蠻牛子眼神不善地盯著此人,其余納氣也都摩拳擦掌,似乎等著一聲令下就要將其拿下。
白海暗罵一聲,師尊啊,你要派人乾甚,是不是能下山,怎個就不說完,想到這裡,他也混在人群中對司藤京怒目而視。
卻不料那司藤京好似察覺,竟扭頭同白海對視,咧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