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三千裡藥山,種種難以說明的道韻源源不斷地朝其湧入,徒留山水間散發的更甚死氣。
“成仙!成仙!!”
扭曲癲狂的嘶吼繞著玉成子回蕩,與其臉上的平淡表情截然不同。
原本有青光庇護,無論哪種雜念,白海只需充耳不聞即可。
直到那陣耳熟誦經聲傳來,驀然使他無欲無求,心境通明,方才的喜意全然不見,就連肥虎也愣在原地,滿臉懵懂。
右手腕小劍自行亮起,打出青光沒入白海天靈。
仙庭坍塌,天兵灑血,他看到無數仙人被生生分食,潮水般的驚懼席卷,終是壓過那誦經聲,白海堪堪回神。
他想起了那日盧祥入魔正是誦背此經,更感知到了小劍旁素來靜懸的數張銀符急轉,像是拱衛帝君的星辰,小劍輕顫,似有無窮恨意欲要傾瀉。
心神勉強壓製住暴動的小劍,白海吃力地抬起頭去。
玉成子巍峨的陰神中亮起一抹幽光,是的,白海絕不會認錯,這抹幽光總是化作滿臉陰鷙的盧祥對著自己獰笑,將他無數次從夢裡驚醒。
盧祥口中的‘命運’,青尾子所說的‘他人’,享壽八百年的玉成子放不下的‘生死’,紛紛湧上白海心頭,他憤怒昂首,縱使雙眼淌出血淚,他也要認清來者何人!
幽光生出無數裂紋,遍布在玉成子陰神上,玉成子渾然不覺,神色愈發狂熱,仿佛自己將馬上飛升,‘成仙’的呼喊如同山崩海嘯,奔騰在三千裡藥山。
一張面具,只是凡俗廟會上隨處可見的蛇面具,悄然出現在玉成子身後,銀光閃爍,像是在面具下生長出了一道人影,身著赤紅法袍。
紅袍人伸手握住玉成子陰神內的幽光,幽光大盛。
玉成子亢奮到了極點,他看到了!他看到萬丈霞光,看到仙鶴靈音,看到無數手捧花環的女仙跪伏在雲端,露出白生生的玉頸在恭迎他位列仙班!
頭頂冕珠輕晃,玉成子張開大嘴,他就要脫離肉身苦海,成就壽與天齊的靈仙了,情不自禁地吟詩道:
“明性清修參造化,不若啖仙以奪天。”
吟詩聲從銀蛇面具下傳來,神飛色舞的玉成子同漫山遍野的‘成仙’呼喊一並消散,只有那幽光乍亮,凝出一枚黑色魔種。
“終得靈仙藥,也算不負此行。”
面戴銀蛇面具的紅袍人悠悠說道,魔種飛入了他的袖中。
那面具緩緩扭轉,對準了地上的白海,似有兩道神通般的目光從下傳來。
白海感知到體內真氣內勁轟然暴走,幾近要將他撞成一隻破口袋,肥虎再也站立不住,四肢跪倒在地,不住顫抖,白海也隨之滾落。
勉強喚出黑牛刀,白海以其杵地,一點點地艱難起身,抬頭對視,一字一句問道:
“你......是......誰?”
紅袍人目光饒有興致,聞言既不輕蔑無視,也不勃然大怒,反而鄭重拱手道:
“啖仙眾,銀巳蛇也。”
白海聽清此話,頭腦便渾渾噩噩,快要昏厥,銀巳蛇頷首,就欲離去,又兀地敲了下自己腦袋,對著白海多說一句:
“你之性命,是我為收傳人所換,你應好生修行,爭得成藥之機才對。”
說罷,紅袍人影隱去,空中隻留幾縷銀光,山風拂過,再無蹤跡。
白海‘哇’一聲吐出淤血,昏倒過去。
......
“啖仙眾,銀巳蛇!”
白海驚呼出聲,猛然驚醒,坐立起身,喘氣不止,發覺自己似是服下療傷丹藥,身體好了不少
他擦去額頭冷汗,抬頭環顧,才發現身旁零零散散圍著不少人影,見到自己清醒,紛紛上了前來。
“什麽仙什麽蛇,老八你被嚇糊塗了吧?”
眼前此人正是那老道吳玉,其旁均是蠻牛府納氣道士,約莫有個十幾,正是赴宴那批。
看著一頭霧水的吳玉,白海心中暗松了口氣,青尾子未騙自己,讓這些人活了下來,當然面上還是佯裝問道:
“師兄,我迷迷糊糊同你們走散,又遇到種種驚變,還不知怎個跟你們相逢的。”
吳玉聞言,面上黯淡,其余納氣道士也均唉聲歎氣,少許後吳玉才低聲說道:
“我等也見到種種怪事,無數綠藤破出土來,生靈碰之則死,福地又好像在腐爛,四絕陣又似是沒了,到處都是邪氣妖物之流,
我等被一道青光帶出山門,在這山野裡搏殺不休,不到一日就已折去三位我府道友了。”
白海也不由一歎,吳玉這行人怕是靈藥宗除自己外唯幾活著的納氣了,且他們恐怕隻知曉火鴉子入魔,其後諸事全然不知,正在想著如何開口時,又聽到吳玉追問:
“過去了近一日,我等竟未發現任何宗內弟子,若非是太過焦急,狀著膽子回了山門一探,又被老八你靈獸引來,只怕連你也見不到,老八啊,你可知此事到底如何,師尊他老人家又怎樣了?”
白海遲疑幾息,終是緩緩開口:
“火鴉子入了魔,又得了不知哪裡來的妖人相助,師尊戰死,門內弟子死傷慘重,我堪堪逃出命來,只怕......”
白海同諸位納氣對視一眼,這些人裡,或緊張,或憤怒,或迷茫,
“再無靈藥宗,也再無三千裡福地了。”
他並未說出玉成子一事,畢竟玉成子被弟子們敬若神明,也未說出宗內修士全滅,揭穿這些事只會讓人心更為倉惶。
場間沉默,數息過後,才有人怒罵出聲,嚎啕大哭,吳玉面容苦澀,倒也不怎吃驚,昨日蠻牛子送他們等人走時,他就預料到這種局面。
他招呼著眾人靜下來,掏出一枚玉簡,正是蠻牛子給的那枚,又沉聲說道:
“我等同為府尊弟子,安能行此哭啼之舉?
這玉簡裡有春雨子真修留下的後手,九百五十一名孩童,一千位仆役,如今正需要我等納氣庇護,這也是重建宗門之機!
我等傳道授法,我宗便仍存續!
我宗存續,藥山便還是福地!”
他又轉過頭來,明亮眼神盯著白海,
“老八,可願與我等重建山門?”
白海一時無言,他從未想過圓滑世故的吳玉也有此等一面,甚至真的起了就此留下的衝動,
可此舉是不成的, 藥山壓抑了五百年,往後的邪氣只會愈發濃重,無了靈藥宗大修士鎮守,外界妖人左道只會撲上來蠶食此地,
就連五位真修法門白海都不敢拿給對方,十幾名納氣,在這番天地劇變中太過渺小,守不住的。
他張口幾次,仍是說不出勸阻話語,道之所存,雖千萬人吾往矣,他又如何能攔著吳玉等人求道呢,隻得緩緩搖頭。
“也是,老八你畢竟初入山門,連藥山都未出過,去闖闖也是好事,
若是遇到變故,且回來尋我等便是。”
吳玉等人眼神一暗,卻反過來安慰白海。
白海掏出一批靈酒珍饈,故作豪爽地說:
“天下焉有不散的筵席,我等各攀大道,成仙了再見就可!”
眾修哄然一笑,紛紛點頭,你來我往地痛喝了一場。
......
蠻牛府內納氣道士對彼此間信任頗深,白海又取出了真人府內拾的靈酒,此刻已醉倒一片,只有一陣陣呢喃。
白海拿過吳玉的儲物袋,裝進不少丹藥靈材符籙,又輕輕放回。
補充了些眾修布置的警惕手段,確保有任何風吹草動都能將他們驚醒,白海悄然離開。
他來到為肥虎和自己使用封正術的無名山坡,收走周玄遺物,重新挖了一座墳塚,鄭重地放進一個玉盒,這是魯立素自絕前的懇求。
滿滿倒下六杯酒,白海翻身騎上虎背,懷揣青鹿,遙望了一眼靈藥宗山門。
“銀巳蛇。”
一聲輕語,月上中天,他無聲走進夜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