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些跑,慢些跑!
一處坐落在群山環繞的小山村中,幾個穿著粗布秋衣的兒童,手裡拿著樹枝削成的木刀、木劍、正追逐著一名灰色麻衣、戴著獸皮短帽的少年。
“小的們,快隨本將軍去驅逐妖怪”
少年前方不遠正蹲伏著一個小胖子,身上穿著狼皮襖子,兩條粗短的眉毛皺著,裝著一副凶狠的模樣,想來便是那頭“妖怪”。
在少年刻意放慢了些速度下,“士兵們“終於追上了他們的將軍,一起來到“狼妖”周圍開始“排兵布陣”,還一起用奶音喊道:“狼妖,速速投降“。
“狼妖”也十分配合,不時發出“狗叫聲”。
“李小胖你在狗叫什麽!?”
正在“狼妖”“將士”廝殺正酣之際,突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只見那位腰寬五尺,手拿神器“擀麵杖”,龐大的身影籠罩在整個“戰場“之上。
“媽!我這是狼叫!“
眾將士在聲音到來瞬間便作鳥獸散,“狼妖“李小胖也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土,從蹲伏站了起來,還想再說什麽,便被拽住了耳朵。
“疼疼疼“
“就你還狼,啃骨頭你都趕不上熱乎的“
“那還不是您給我織的這身狼皮襖子,搞得每次都是我演妖怪,你看隔壁那王石頭重來都沒有當過。”
李氏也不想跟這“狗妖“解釋這李家村有幾戶人家穿的上這獸皮襖子,開口喊住正裝作“悠閑散步”打算慢慢溜走的“將軍”。
“陌哥兒”
少年正在踱步的身子,瞬間僵直站定,轉過身已滿面笑容,“李嬸,妖怪都是他們自己選的,我只是……”
“你這孩子,誰問你這個了。”
“吃飯了沒,沒吃來我家吃吧,今天嬸子包了餃子。”
少年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不麻煩李嬸了,郭先生昨天就和我說過,今天中午去他家,說是有事和我商量。”
“郭先生找你啊,那嬸子不留你了,但記得完事了過來拿碗餃子,留你晚上吃。”,李嬸子說完便一手提溜著“狗妖”,一手拿著擀麵杖往家走去。
李嬸子是村長二兒子的媳婦,李小胖則是村長的獨孫,村長家是西山村村口的第一座院子,而郭先生家則在村子中間,所以少年應了一聲,也就轉身跑走了。
郭先生是西山村如今學問最高的人,所以也理所當然成為了西山村唯一的教書先生,負責給蒙童啟學。
少年腳力很快,不一會便來到一處帶著木頭圍籬的泥磚房子前,房子分三間,左邊一間最大,泥磚堆砌,但屋頂確是實實在在的青瓦,是鄉親們湊錢蓋起來了,這是孩童們的學堂,不能遮風擋雨太不像話了。
中間一間最小,但卻是紅磚砌成的,因為裡面供奉著文教祖師的畫像,連平日舍不得吃的瓜果都在供桌上擺了一盤,桌上還擺放著一卷翠綠竹簡,每天清晨的第一節課,就是郭先生帶著學生敬拜祖師,然後複誦文頌。
最後右邊才是郭先生和他妻子的房子,簡單的民屋,同樣的泥磚,屋頂卻用泥土混合茅草鋪陳,牆上還有一扇窗戶。
少年沒有從圍籬中間的正門進入,而是跑到右側房屋的後面,只見這裡的圍籬也開了一扇小門,少年抬手敲了兩下,便立在門前等著,也不吭聲叫人。
不多時,便聽見腳步聲漸進,隨即一穿著灰布秋衣,頭髮用一柳木簪子扎起的婦人推開了半扇門,婦人面容普通,但常帶著一抹柔和的笑容,讓人升起親近之意。
門開,少年率先出聲,“師娘好,我來找郭先生。”
見少年規整地站在門前低頭問好,婦人也不禁莞爾,“陌哥兒真是越來越像一位小先生了。”,說著便拉起少年向屋內走。
沒兩步路便進入了屋內,屋子雖小卻被塞得滿滿當當的,廚房在左邊,右邊是一張火炕床,屋子的中央是一張四方桌,但只有三張椅子,其中一張的顏色更是已經斑駁,露出下面木頭的原色。
進屋便看見郭先生披著狼皮毯子,手裡拿著卷書簡,盤腿坐在火炕上,面前的床桌上擺著一鍋米粥,一碟蘿卜鹹菜,一盤野芹燒肉和兩個鴨蛋。
少年來到屋內走到火炕前,沒有脫鞋上去,而是蹲在了火炕的火窯前,“入秋了,郭先生身體畏寒,可以早點燒火炕了。”
“這才哪到哪,我身體好著呢。”
“別嘴貧了,早些時候就開始燒了,陌哥兒你看看火窯裡是不是火星子。”,郭師娘一邊乘粥一邊笑著調侃道。
“好了好了,等你等的菜都快涼了。”,郭先生放下了手中的書簡,緊了緊身上的狼皮毯子,微微坐正了身子。
孫陌聞言也不在翻搗火窯中的余燼,脫下了鞋,坐在了郭先生的對面。
“先生,我...”孫陌正欲說話,卻被郭先生抬手打斷,“食不言、寢不語,吃飯。”
孫陌只能乖乖低頭,開始順著碗的邊緣吸溜著米粥,不時叨一筷子蘿卜和芹菜。
“你這孩子怎麽光吃青菜,這野豬肉是村長家老二今天才送來的,快嘗嘗。”
郭師娘眼看盤子裡的肉越來越多,不免上手端起盤子往孫陌碗裡撥肉。
“嗯哼。”
“聽見沒,你先生讓你多吃點,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郭先生聽聞只能撇嘴搖了搖頭,拿起鴨蛋慢悠悠的剝了起來。但剛剝好便被郭師娘拿了過去,隨手又塞了一個,“幫我也剝一個。”,說著把鴨蛋也放進了孫陌碗裡。
孫陌現在只顧著埋頭吃飯,稍慢一點,菜就要溢出來了,郭師傅看了看妻子,也只能低頭繼續剝著鴨蛋,細心用力程度好像鴨蛋上寫著什麽高深學問,可惜孫陌想請教的嘴,一直被飯菜堵著。
一頓飯吃的主客盡歡,孫陌搶先獲得洗碗的權力,收拾完畢後便正身跪坐在郭先生正面,但中午吃的實在太多,身姿有點後仰。
“你今年該有十四了吧。”
“過了十月就滿十五了。”孫陌回道
“日子一晃真快啊!”
“今天找你也沒其他的事,想著你年紀也夠了,扶陽城道院的名額又有了,過兩天商隊來了,你也跟著去,正好趕在你十五歲之前進道院,爭取拜個好先生。”郭先生又緊了緊身上的狼皮襖子說道。
“先生,我們西山村三年才能有這麽一個道院的名額,我不能要!”孫陌聞言,跪坐的身子都想要站直。
“這你該得的。”郭先生突然咳嗽起來,打斷孫陌要說的話,讓他乖乖坐好。
“這件事我已經和村長說過了,村長也同意了,明天就在祠堂開會宣布。”
郭先生拍了拍孫陌低下的腦袋,“不要覺得有負擔,村裡雖然有補償你的意思,但陌哥兒你一直都是我們西山村的好孩子,這機會給你理所應當!”
——
村西面的一角,一座泥磚圍牆,茅草為頂的單間小屋,屋前是一片十多見方的菜地,長著幾顆水靈靈的小白菜,地裡沒什麽雜草,想來屋主人收拾的很勤快。
孫陌從郭先生家出來,便一路回家了,但一路上心事重重,也忘了李嬸子的餃子,腦子中不斷回想著郭先生的話。
推開沒有上鎖的門,屋裡的一切一眼就能看盡,一個土灶,一張木板床,一個板凳,以及門前的水缸,這就是這個家所有的物件了。
孫陌躺在床上,望著屋頂散亂飄搖的茅草,心思開始慢慢放空...
——
“爹!”
幾具血淋淋的屍體擺在村門口,靠得最近的是村長和郭先生,和幾個身上也帶有血跡,背著刀劍獵弓的獵戶,往外一點是幾個正在痛哭的婦人,李嬸子也在,只是在扶著另一個身子哭到癱軟的婦人,再往外就是圍得滿滿當當的鄉親們。
直到看到被郭師娘拉著手跑來的孫陌,團團圍住的鄉親們自動讓開了一條道路,但鄉親們看來的眼神卻怪怪的,直到來到最中央,那熟悉的人,早上離家的背影,如今卻躺在了地上。
孫陌被郭師娘摟著,嘴裡是含糊不清的哭喊,臉色也白的嚇人,嗓子漸漸發不出聲音,耳邊的哭聲,吵鬧聲已經聽不清了,在孫陌耳中化作一團轟鳴的雜音。
“今天才進山我們就被那大蟲盯了上,指是要化了妖精,想吃人了!遠遠跟了我們十幾裡,最後實在沒辦法,孫大哥和李大郎便設計想主動殺了這大蟲。”
“起先一切順利,孫大哥用隻野兔已經將那大蟲引進竹矛坑裡,哪想那大蟲掉進去就沒了聲響,李大郎去查看的時候才發現,那大蟲竟用爪子掛在了坑壁上,見人來了才撲了出來,李大郎離得太近了,瞬間就倒在了地上。”
“而孫大哥就跟在李大郎身後,趁那虎妖在坑邊還沒站穩,便用匕首捅進它眼裡,然後推著一同掉進了坑裡,一起...”
“要不是孫大哥,恐怕我們是一個都回不來了。”王石頭的父親王樹木喘著粗氣將事情前因後果都敘述了出來,從他身上的斑駁血跡可以知道,這其中的經過遠比他幾句話更驚心動魄。
“殺得好!要是真讓這畜生吃了人,成了精,我西山村怕不是要成了它飯堂,我兒死的不虧。”李村長通紅著眼,顫抖地拿起旱煙槍,狠狠吸了幾口,吐出的濃厚煙霧遮住了他遍布皺紋的臉,沙啞的話音也將周圍逐漸嘈雜的議論聲壓了下去。
“幾十年沒聽過西山旁邊有成了精的妖怪,怎麽好端端得出了這麽頭畜生。”郭先生也出了聲。
“還不是那天坑!”,“自從年前那一個個大坑憑空出現在山脈中,連扶楊城道院的大人都來了,我就知道這西山不太平了!”
“是啊是啊,我聽說那坑有幾座山頭那麽大。”,“誰說不是呢,我聽我那扶楊城表妹的叔叔的二爺說,那天坑可邪乎了,稍微走近點能把你魂都勾走了。”聽了村長的話,周圍暫歇的議論聲又熱鬧了起來,你一句我一句的說道。
“好了好了,趕明就把這畜生的屍體盡快送到扶楊城去,讓道院的大人看看什麽個情況,希望這西山不要再出什麽岔子。”村長也有些煩了,磕了磕煙槍,又吸了一口。
“唉,可是孫柏那兒子怎麽辦,才六歲啊,他娘難產走了,如今又出了這變故。”郭先生看著妻子懷裡的孫陌,不禁歎氣搖頭。
“孫柏是為了村子死了,那陌哥兒以後就是我西山村的百家子,大家都應該記著。”村長掃視了一圈周圍的鄉親,村長的威嚴讓周圍的人低下了頭,算是默認了這樣的安排。
說完,傳來敲敲打打的銅鑼聲,照西山村的習俗,人死了,魂就沒了根,容易亂跑,跑丟了就成了孤魂野鬼,所以需要用銅鑼聲把魂叫回來,如此才能安生地投胎轉世。
敲鑼的是祠堂的看門人,其子女去世的早,白發人送黑發人後便尋了這麽個活計,平時也兼著夜半打更的活,所以敲鑼請魂也順道一起了。
但這請魂的鑼和打更的鑼也不盡相同,打更重在警示,所以鑼聲清脆悠揚,而這請魂的鑼卻深邃低沉,也不知這老頭子從哪學的,讓人聽著真有點涼颼颼的。
村子不算大,生老病死也並不特別,也就沒有設義莊的必要,只是在祠堂裡設個靈堂擺放屍體,往日可能還要更講究一番,但上次元院的大人來了之後,說以後死的人都不能埋,三天之內就必須燒掉,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也沒人敢反駁,草草的了事可能讓悲傷也走的更快一些。
在孫陌之後的記憶裡,父親是王樹木用他的牛車拉到後山的,骨灰埋在了一顆柏樹下面,那顆柏樹是娘走的時候爹親手種的。
耳邊好像又響起那晚的吵鬧人聲,黝黑的瞳孔也重新聚焦起來,孫陌突然起身衝出了家門,一路跑到了後山,那柏樹已經長的越發高聳,孫陌靠著樹乾坐下抱頭呢喃。
“爹、娘,我想你們了。”
樹木無言,枝葉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