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壽昌打完一遍拳法,洗漱之後,進入書房重讀《飲翠齋筆錄》。
舊書重讀。
現在身份不同,底蘊不同,心境不同,再看時察覺到了很多不一樣的地方。
比如開篇的“飲翠”二字。
飲食是人之大欲,通過此欲可以入俗,也可以出世。翠在書中明確指出是竹,飲翠應該有一種意思是借竹入道。
“甘竹通靈,開天張地……”
太陽完全升起後,門外傳來一個清朗聲音:“敢問此處可是天齊師弟的住處?”
丁壽昌起身出去。
一個長髯似刀的魁梧青年站在門外,身著一襲青衣,背負寶劍,氣息十分鋒銳。
丁壽昌拱手道:“不知是哪位師兄當面。”
魁梧青年扯開嘴角,生硬地笑了笑。
“輔仙山休華,受人所托前來與師弟論劍。”
丁壽昌立即會意,側身讓開門口。
“師兄請進。”
休華看向門內,見裡面梁柱繁多,空間局促,搖頭道:“我們在外面論劍如何?”
“好。”
冬天的山石寒冷似冰,休華對此毫不在意,盤腿坐在一塊石頭上。
丁壽昌朝山頂看了一眼,沒有看到法王,就近找了一塊石頭,盤坐在休華對面。
休華右掌虛托,背後寶劍衝天而起,飛起數丈後又緩緩落下,懸在掌心上方。
“劍名‘紫烏’,以‘紫陽煉劍訣’祭煉三十七年。”
說完一直看著丁壽昌。
丁壽昌眉頭微皺。
看架勢,休華是真的準備論劍。
論劍也可能稱為比劍、鬥劍。
可是他才養氣境,劍法未成,飛劍也沒有,現在還在劍道的門外,根本沒有論劍的資格。
“師兄誤會了。我尚未祭煉飛劍,此番是學習劍法時遇到了關隘,想向師兄請教。”
休華看向山巔,片刻後收起飛劍,微微頷首。
“請講。”
“師兄是否知道《馭景隱劍訣》?”
“知道。”
“敢問師兄,‘馭景隱劍’和‘藏劍於景’之間有什麽分別?”
休華眉頭鎖起,半響後搖頭道:“僅憑表面之詞,不敢輕下斷言。”
丁壽昌略作思索,起身祭出繞指劍。
“師兄請看。”
隨即開始舞劍,一遍《指天劍法》打完,他收起長劍。
“這就是我的‘藏劍於景’,那日金泥山的前輩看過之後說,劍法有錯,但是沒有點明錯在哪裡。”
“我不了解你的劍法,但是可以看出來,你的劍法有紕漏。”
休華看著丁壽昌,見他臉色平靜,沒有羞惱之色,接著道:“這套劍法很弱,還稱不上‘藏劍’,很多用劍之人一眼就可以看出虛實。”
經歷過昨晚的發泄後,丁壽昌決心放下去之前種種,從頭再學。
“請師兄指點!”
“個人之見。我猜師弟出招之前,心中已經定下虛實之分,出手時只是按招出劍,不如試試忘掉招式,模糊虛實。”
丁壽昌站在原地,思索許久後再次出劍。
似乎回到了開始學劍的時候,招式銜接處略顯晦澀,一記記凌厲殺招也鋒芒大減。
休華看了片刻,祭出飛劍,以飛劍為誘餌,提點丁壽昌出劍。
寒風吹拂。
山間沒有人聲,只有密集的劍器碰撞之音,以及偶然響起一聲聲鳥叫、鹿鳴。
一開始碰撞聲嘈雜,刺耳。
後來逐漸變得清脆,冷硬。
……
第二天清早,丁壽昌站在門外,恭候休華。
一道劍光橫空,在山巔盤繞半周後,落在木屋外,化作一個身著襦裙的貌美女修。
女修長著一張娃娃臉,看上去年紀不大,可是眼神卻透著一股滄桑之氣。
丁壽昌有些意外,來人竟然不是休華,上前拱手道:“紫梅崖天齊,見過師姐。”
“師姐?”
女修莞爾一笑,輕聲道:“我是金泥山樂蘋,也是萬法王母親的師姐。”
丁壽昌趕忙改口。
“晚輩失禮,拜見師叔。”
樂蘋笑了笑,道:“我受人之托,提點你一句話。你記好了,《馭景隱劍訣》的精妙在於,景是真的,劍也是真的。”
話音未落,樂蘋便祭劍遁走,消失在天邊。
“景是真的,劍也是真的……”
丁壽昌心中疑惑。
昨天和休華練劍,招式中仍有虛實之分,只是讓它們看起來一樣。
聽樂蘋所說,似乎又錯了。
片刻後,一個身著黑白兩色長袍的年輕人飛到近處,看到丁壽昌後,又在附近觀望了一番,緩緩落下。
“眼前可是法王師兄?”
丁壽昌搖了搖頭,指向山巔的院落。
“法王在那裡,我是天齊。”
年輕人笑了笑,道:“找對了,我就是找你。法王師兄喚我來此,找天齊師兄切磋劍法。”
丁壽昌心中無奈。
法王是真人之子,輩分頗高,連帶著把他也架上去了。可是他才養元境,又沒有真人父親。
他不敢托大,拱手道:“師兄如何稱呼?”
“繡微山添文。”
兩人走進房間坐下。
添文道:“聽說師弟正在修行《馭景隱劍訣》,正巧我也曾留意過這門劍法,我們可以互相指點。”
丁壽昌猜測,添文是法王專門挑選出來的。
互相指點是客氣,指教才是真的。
“我還未入門,辛苦師兄點撥!”
添文笑了笑,取出一卷卷畫軸,攤開其中一張。
這是一幅金雞報曉圖,天上掛著一輪紅日,地上一隻羽毛鮮亮的大公雞,正在揚首高鳴。
“師弟請看。我修行畫劍之道,劍、法雙修,這幅畫裡就藏有劍,師弟覺得劍在何處?”
丁壽昌第一眼看到了公雞,接著又看向太陽,仔細打量許久,盯住公雞的雞冠。
雞冠閃爍寒光,像一把刀。
“雞冠?”
添文拍入一股元氣,頓時畫中的太陽升起,好似一枚紅色劍丸,隨時可以吐出數丈劍芒。
公雞也撲騰翅膀飛去,從喙至尾,脊背上亮起一道金紅雙色劍光。
“畫中一共兩柄劍。此法與金泥山的劍法相近,只不過他們是借劍光生景,我是借法術幻化。”
丁壽昌微微頷首,心中若有所思。
景是真的,劍也是真的。
景可以對敵,劍也可以對敵,劍法真意不是藏劍,不是虛實惑敵,而是把劍法隱藏在劍法之中。
馭景隱劍,馭景是一層皮,隱劍是一根骨,骨在皮下,皮和骨都是真的。
添文又取出一張牡丹花海圖。
“師弟再看,這幅畫的劍在何處?”
“這朵花,這朵,還有蜜蜂。”
“蜜蜂三隻,花朵四朵,花枝十二根……”
……
東去春來。
和當初學習合元拳時不同,那時只能一個人苦修,如今有兩個早已煉就飛劍的師兄指點。在休華、添文的相助下,丁壽昌的劍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蛻變。
明媚春光下,他換上一襲單衣,單手提劍,閉目回想劍法。
片刻後緩緩揮出一劍。
還是《指天劍法》中的“翠竹聽濤”,使出來卻截然不同,劍出似竹,不露半點鋒芒,但是每劍都可以變化成一記迅猛穿刺。
接著又是一招“青山古徑”,劍勢依然尋常。
耳邊傳來一陣窸窣風聲,他沒有理睬,慢騰騰地打完一遍劍法,睜開雙眼。
俞鹿靈站在石頭上,笑著道:“師弟,你是在曬太陽,還是在練劍?”
丁壽昌咧嘴微笑。
看來的確進步了,俞鹿靈看不出劍中的殺意,表明成功做到了“隱”。
“閉關這麽久,學到了什麽厲害法門?”
上次下山一趟,回來後俞鹿靈、陸弘各自開始閉關。
陸弘新學了幾道法術,早已出關。
俞鹿靈則一直閉關至今。
俞鹿靈得意地笑了笑,搖頭道:“下次動手時你自然會知道,晏大鈞讓我邀請你去山裡踏青,你去不去?”
丁壽昌有些意外。
“為什麽喊我?”
在千尺山時,有幾個世家弟子尤其闊綽,一個是家裡畫符的朱宣,一個是族中種草藥的晏大鈞,還有一個就是穆震山。
丁壽昌和他們來往不多。
俞鹿靈笑著道:“他要安排一場鬥劍法會,彩頭是幾株好草藥,點名讓你參加。”
丁壽昌想了一下,猜測多半和如今的身份有關。
雙極嶺門人、聽雷座下弟子、法王的師兄……哪個拿出去都不容小覷。
“我準備去道典山求取劍法,無暇分心。”
“馭景隱劍訣嗎?”
“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