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此刻真氣全力而發,舍長取短,選擇與王重以硬碰硬,顯然是愛徒重傷,令他心中憤怒,故而失了許多理智。
“你且報上姓名吧,我黃藥師手下,從不殺無名之鬼!”黃藥師眼睛微眯,帶著幾分陰沉之色。
王重笑了笑,道:“那你可要聽好了,免得今日敗了,竟不知敗於誰手。我乃……武當——王重!”
黃藥師眉間如籠寒霜,厲聲一笑,拂袖大喝:“牙尖嘴利,不算本事,咱們武人,該用拳腳見真章!”
王重笑道:“好哇,動嘴不如動手,此法合我心意!”袖袍一拂,一隻如玉大手從中探出,正中身旁梁柱。
只聽“哢嚓”一聲,屋頂落下簌簌瓦石,梁柱應聲而倒,帶著千斤之力飛向黃藥師。
黃藥師臉色一變,心道:“這一掌沛然剛猛,天下間怕是只有洪兄降龍十八掌才有此威力!”
這般想著,內心不禁激起較勁的心思,冷喝道:“來得好!”
他身子凝立不動,左手五指揮出,如撫琴鼓瑟,輕飄飄按在梁柱之上,又聽“咻”的一聲,那數百斤不止的巨大梁柱,竟似渾若無物,在他手下滴溜溜轉了個大圈。
陸乘風在一旁瞧見,不禁嘖嘖稱奇,忍不住想道:“避實就虛,隨方逐圓,化勁於無影無形之間,師父的‘蘭花拂穴手’,越發老辣精深了。”
“且看我這招‘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黃藥師傲然笑喝,右手高舉,真力越催越急,左手隨意一撥,那梁柱便越轉越快,直到殘影都快重合消弭,忽聽“嘣”的一聲,巨木瞬間從他上彈出,打著旋向王重身前撞去。
一時間,空中勁風四溢,攪地廳內燭光忽明忽暗。旁邊眾人僅是看上一眼,心頭都不由打了個突。
而黃藥師臉上卻露出了看好戲的表情,他這招推柱往反,看似平平無奇,實則暗藏數道真力於柱身之中,防不勝防。常人若是不覺,隨意觸之,必將被這數道真力所傷!
不料王重長身振起,哈哈一笑:“你既有‘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那便瞧瞧我這招‘無法無相,無我無空’罷!”話音一落,大袖一拂,梁柱速度突然就慢了下來,隨手左手輕輕一按,巨木瞬間乖巧地停在他的手中。
既已無法無相,則無物可返,無物可擊,黃藥師那數道真勁,自然整個消弭無形。
黃藥師心中驚奇,不由大聲道:“好厲害的禪功,若非你渾身殺氣盈滿,我還以為真個是什麽成佛作祖的人物呢!”
王重笑道:“佛本無相,你怎知他不是我的模樣呢?”
黃藥師臉色微變,冷哼道:“自比佛祖,狂妄自大!”
王重卻搖搖頭:“黃老邪,那你可想錯了我。依我來看,這天下無佛無祖,唯我王重!”
“砰”的一拳擊出,那巨木電射而去,帶起無儔勁風,逼得圍觀眾人步步後退。便是此間書房也難逃其害,名畫書法跌落一地,牆壁屋梁嘎吱作響,已成搖搖欲墜之勢。
勁風一波湧來,黃藥師襟袖飄揚,須發皆亂,忍不住後退一步,心中卻不由一歎:“無佛無祖,萬法歸一。這人氣魄格局,胸中天地,早已跳出樊籠,遠勝於我,今日這比試,怕是要敗多勝少了!”
心中這般想著,手下卻是不停,玉簫一揮,真氣作劍,將巨木之上薄弱之處盡數籠罩,只聽“嗤嗤嗤”一陣怪響,那根灌注暗勁的梁柱在觸及黃藥師身前時,竟然整個碎成十七八塊,或落在地磚,或濺起飛遠……
“好!”
郭靖草莽之輩,何曾見過這般精妙優雅的劍法,忍不住大喝一聲,拍手稱讚。
黃蓉在一旁瞪他一眼,氣急道:“靖哥哥,你亂叫些什麽?”
郭靖不明所以,撓了撓頭,憨憨道:“蓉兒,我是看黃老前輩劍法這般漂亮厲害,所以忍不住想誇一誇。”
他卻沒說,正因為黃藥師是黃蓉的父親,所以內心其實也想拍拍馬屁。
黃蓉卻是猛一跺腳,面露無奈,恨鐵不成鋼道:“爹爹和那王重比武,約定隻比拳腳,如今卻先動兵器,可見自身已輸了一籌。以爹爹高傲的性子,靖哥哥你此時誇他,豈非當著面嘲諷?拍馬屁拍到馬腿啦!”
“啊……”
郭靖聞言陡然醒悟,連連擺手:“蓉兒,我……我……你知道的,我沒有那個意思。”
黃蓉道:“我當然知道靖哥哥沒有那個心思,但是爹爹可不那樣想……”
果不其然,黃藥師聽到喝彩,臉色陡然陰沉,看向郭靖的眼神,都是滿滿的嫌惡之色。
郭靖見他臉色不善,隻得訥訥低頭,黑臉泛紅,不敢多作言語。
黃藥師轉向王重,幽幽道:“閣下功夫之高,境界之強,黃某生平僅見。但今日你傷我愛女,你我之間,早就不是簡單的江湖恩怨了,你可明白?”
王重點頭笑道:“自該如此!你黃藥師號稱諸子百家,無一不精;一身武功,凌駕一時,若我不能得窺全貌,今天這一遭,才是真個白來!”
“生死搏殺非是比武切磋,所以我今日必定殺你……”黃藥師點點頭,道:“你能有這般覺悟,自是最好,免得被我打死了,日後還要多擔幾分愧疚!”
王重長笑一聲,高叫道:“好!你黃老邪就該心無所礙,咱兩個打起架來才有氣勢。”
黃藥師聞聲不應,須發一揚,手足齊動,“奇門五轉”全力施展起來,身子輕搖輕晃,形似一團柳絮,圍繞王重婆娑起舞,攪地四周塵土飛揚,視物不清。而煙塵之外,都是黃藥師的殘影,虛虛實實,不辨真假。
“嗖嗖嗖……”
一抹煙塵劃過王重眼前,頃刻間,便是數聲勁響,朝著王重渾身各處死穴襲來。
也不知是哪個殘影出手,又或是這成千上百的黃藥師齊齊使出彈指神通,飛石分從四面八方激射而來,勢如飛蝗,籠罩天際,竟將王重周身上下重重包圍,叫人防不勝防。
“啊!!”
圍觀眾人齊齊驚呼,不曾想“奇門五轉”配合“彈指神通”,竟有這般奇效,簡直神乎其技,叫人聞所未聞。隻覺便是那王重陽再生,陷入其中,怕也有性命之虞。
王重終於露出幾分認真之色,人卻不閃不避,兩腿一彎,扎了個“混元樁”的架子,以混元之氣裹住全身,隨後雙手齊動,“明剛”,“明柔”,“暗剛”,“暗柔”四道勁力被他捏作一股,貫穿身上每一寸肌膚,每一個毛孔。
漸漸的,王重動了。這一動,迥異世間任何武學,周身起落、進退皆已不著力,專以神意運用,出招在有形無形之間,有意無意之內。
“啪啪啪……”
空中像是響起一掛鞭炮,四面八方數之不盡的石子,居然被王重雙手舞出的殘影齊齊捏碎。
這番情景,可比黃藥師的彈指連發更加駭人!
由於速度太快,勁力殘留空中,前勁未消,後勁又至,重重疊疊,越積越厚,竟在王重周身形成一層詭異氣繭。
黃蓉不料自家爹爹底牌用盡,依舊未能傷到王重分毫,心中一時焦急萬分。眼見王重懶懶散散站著,渾身破綻的樣子,以為對方注意力被黃藥師吸走,當下眼珠一轉,摸出那日穆念慈所贈削鐵如泥的短匕,悄悄溜到王重身後,一刀狠狠刺下。
“蓉兒,不要!”
黃藥師驚聲大叫,卻是晚了一步。
黃蓉那一刀刺地又快又狠。
“嗤……”
空中莫名響起一道輕微漏氣之聲,因這一刀之故,氣繭破碎,王重之前積蓄的勁力瞬間傾瀉,恰如大湖決堤放水,全數朝著黃蓉方向湧去。
“蓉兒!”
黃蓉遠遠聽到一聲呼喚,忽的眼前一黑,好似撞上了一面石牆,氣血一時如沸,整個人也被拋飛出去,隨後身子一輕,落在一人懷中。
她不必去看,隻聞氣息便知是郭靖,心下一時稍安,欲要說話,又覺渾身軟麻無力,仿佛隨時都會睡去。
殊不知郭靖此時也極不好過,先前見黃蓉飛來,不曾細想,直接飛身將人輕輕接住,哪知剛一觸手,黃蓉卻陡然變沉,重愈千鈞,他胸口當即一痛,猛噴一口鮮血,濺落點滴於黃蓉瑩白的臉上,形似朵朵梅花。
黃藥師驚怒非常,再不顧什麽風度,雙臂揮動,運起“落英神劍掌”,朝著王重拍去。
一時間,四面八方都是掌影,或五虛一實,或八虛一實,真如桃林中狂風忽起,萬花齊落,周圍一切有形之物,亦是落入黃藥師周身勁氣之中,隨之跳蕩起舞,美不勝收。
王重面對重重掌影,毫無懼色,反而拍手大笑:“黃老邪,你此刻怒火中燒,心浮氣躁,已然失了方寸。方寸一亂,這一身功夫便只剩下六七成,如今你已不是我的對手,自個兒退下吧!”
面對這般羞辱,黃藥師氣急不已,出手便又快了三分,勁氣也越發迫人,如山如城,向王重碾壓而來。
可就在此刻,王重精神氣魄卻極速收縮,凝如頑石,任由黃藥師如何張揚,我自巋然不動。
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崗!
天下的武學道理,一通百通,即便王重不通內力真氣,僅憑這一身境界,也能與黃藥師鬥個難舍難分。
“噗噗噗……”
王重周身混元之氣與黃藥師內家真氣相碰,旋轉擠壓間,氣勁齊齊外溢,廳內旋風又起,將其他人全部逼到房間角落之中。
“咄……”
兩人雙手一抵,廳房動靜頓止。
黃藥師不由看向王重,兩人四目相交,忽覺對方目光越來越亮,凝若有質,猶若一輪皎月升於夜空之中,心神不禁一顫。
旁邊陸乘風見到此景,慌忙提醒:“師父,此人身負異術,可瞪眼殺人,之前黃師妹便是中了他的邪法,切不可與之對視!”
黃藥師聽到提醒,忙要撤功閉眼,忽的心頭一跳,莫名生出一股執念,非要看清楚那一輪皎皎明月,眼神也是一刻不想離開。甚至自己精神每強一分,王重的目光便強上一分;每弱一寸,對方也跟著黯淡一寸。可無論如何,就是擺脫不了對方的控制。
黃藥師心中駭異,他自負奇門五行,無所不通,何曾見過這種古怪功夫,一時間,隻覺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不由心道:“這人神通蓋世,天下無雙,而我功夫又不及全盛,此消彼長,今日只怕凶多吉少了!”
一念及此,他心頭爭勝之意瞬間化為烏有,隻余幾分悲慨縈繞心頭,幽幽一歎,竟想就此放棄抵抗,任由王重施為。
“師父,師父!”
陸乘風目眥欲裂,撲倒在地,朝著黃藥師方向爬去。明明才兩三丈的距離,對於此時的他來說,竟比天塹還要遙遠。
“黃老邪,你自負王重陽下第一人,這般頹喪認輸,可不像是你的作風啊!”
門外突然傳來一道遒勁洪亮之聲,眾人眼神一亮,便聽郭靖大喊:“七公,是你來了嗎?”
“臭小子,你怎地跑到這太湖來了,可叫老叫花好找!”
話音剛落,一個破衣爛衫的乞丐便鑽了進來,一招“見龍在田”打在王、黃二人相對的掌心中間,破了這僵持之局。
黃藥師踉踉蹌蹌後退,好不容易站穩,這才長吸一口氣,衝著洪七公施禮道:“多謝洪兄救命之恩。”
洪七公側身避過,不受他禮,搖頭晃腦道:“老叫花一身坦蕩,但剛才卻是趁人之危,豈可受你黃老邪的禮?再說了,我和這小娃娃也有幾分恩怨呢!”
黃藥師奇道:“洪兄竟也認得他?”
洪七公叉腰大聲道:“何止認得啊,當日老叫花我受了這小娃娃一掌,可是吃盡了苦頭,熬了足足一夜呢!”
黃藥師一怔,見洪七公坦誠敗績,竟如吃飯喝水一般,全無勝負之念。比之自己,豁達勝過何止百倍,頓時心生羞愧,訥訥汗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