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乘風瞧見那青衣人出手,雖隻彈了三顆石子,但卻勁急無比,猶似鐵胎彈弓,不是桃花島的絕學“彈指神通”又是什麽?
一時間,他悲喜交集,竟忘了自己腿上殘廢,想要站起卻又一跤摔倒,卻仍是兩手用力,往青衣人方向爬去。
青衣人被叫破身份,乾脆不再遮掩,右手慢慢從臉上揭下一層皮來,露出本來清臒有神,豐姿雋爽的樣貌。
眾人這才明白,原來他之前那般詭異模樣,竟是因為戴著一塊人皮面具。
後邊的梅超風聽到陸乘風喊師父,心中又喜又怕,身子猛地一顫,也不顧雙手腫脹疼痛,推金山倒玉柱般撲倒在地,口中叫道:“師父,師父,弟子……”
她說到此處,猛地頓住,隻覺千言萬語,堵在胸口,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只是伏低了身子,默默垂首流淚。
陸乘風見狀,心道:梅師姐偷了《九陰真經》,間接害死師娘,此刻定是懼怕不已。我作為師弟本該求情,可依師父的脾性,若是開口,梅師姐斷不能活了!
“哎……”
想到此處,陸乘風暗暗歎了一口氣,並不敢妄自插言。
果不其然,黃藥師聽到兩位徒弟的哭泣呼喊,並不理睬,只是昂著頭,緩緩向著郭靖的方向踱步而去。
黃藥師一雙精光閃亮的眸子落在郭靖身上,氣勢逼人,令後者心中生出一層淺薄的寒意,腳下不由往後縮了半步,但一想到這是蓉兒的父親,方才強自鎮定下來。
“你便是郭靖?”
郭靖慌忙見禮,說道:“弟子郭靖,參見黃老前輩。”
黃藥師盯著他看了半晌,方才冷笑一聲,招手道:“將蓉兒交給我吧!”
“哦!哦!”
郭靖一臉憨傻,手忙腳亂地將黃蓉放到黃藥師手中。
黃藥師見狀,心中對郭靖越發不喜。
他低頭看向懷裡的黃蓉,見她臉色蒼白,眉頭蹙著,不由心中一痛,忙按住對方脈門,察探傷勢。
陸乘風見狀,慌忙磕頭:“師父,是弟子無能,沒能保護好師妹,死罪!死罪!”
黃藥師恍若未聞,隻將一道真氣緩緩渡進黃蓉體內,對方這才嚶嚀一聲,幽幽醒轉。
郭靖見黃蓉醒了,心頭大喜,脫口叫道:“蓉兒,蓉兒!”
黃蓉迷迷糊糊間,聽到郭靖的聲音,撇了撇嘴,話語中竟帶上哭腔:“靖哥哥,連你也死了嗎?可惜,我還沒能見到爹爹最後一面。不過這樣也好,現如今咱們三個既然都進了陰曹地府,便永生永世也不要分開啦!”
郭靖立刻說道:“蓉兒,你沒死,是黃老前輩救了你!”
“爹爹?”
黃蓉視線緩緩聚焦,發現自己正躺在黃藥師懷裡,忽的落下滾滾熱淚,一把環住對方脖子,大哭道:“爹爹,你沒死,你沒死!”
陸乘風解釋道:“黃師妹,恩師死訊其實是那裘千丈胡編亂造,現如今他已被人打死了!”
黃蓉眼淚未乾,不時抽噎,撒嬌道:“爹爹,你怎地現在才來?蓉兒……蓉兒差點就被人殺了!”
黃藥師原本沉著臉,想要訓斥幾句,見她那可憐模樣,心一下便軟了,拍拍她的背,柔聲道:“好啦,好啦,爹爹來了,這就為你報仇!”
聞聽此言,黃蓉心中既是欣喜又是難過。
原來黃藥師昔年曾立下誓言,要以《九陰真經》下卷,自創上卷內功基礎,一日不成,便一日不離桃花島。可後來下卷經文被陳玄風、梅超風盜走,另作上卷經文也就變成了水月鏡花。
如今對方竟因為自己頑皮,破誓出島,黃蓉不禁心有戚戚,道:“爹爹,以後我一定乖乖聽你的話,再也不亂跑了。”
黃藥師見愛女無恙,本就心下稍寬,現在又聽她這樣說,不禁老懷大慰,說道:“去扶你師兄起來。”
黃蓉依言去了,陸冠英被陸乘風喂了九花玉露丸,藥效發作,不知何時早已醒了,卻先一步扶起陸乘風,向著黃藥師踉踉蹌蹌走來,隨後雙雙拜倒在他身前。
黃藥師打量了一眼陸冠英,歎了口氣,對著陸乘風道:“乘風,你很好,當年是我性子太急,錯怪了你。”
陸乘風哽咽道:“弟子也無時無刻不再想著您老人家!”
黃藥師沉默片刻,向陸冠英一指道:“他是你兒子?”
陸乘風不敢欺瞞,忙道:“正是劣子,名喚冠英。”說罷,又對陸冠英道:“快,快去給師祖磕頭!”
陸冠英忙上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四個頭,說道:“徒孫叩見師祖。”
黃藥師冷眼看著,忽的大手拂向陸冠英。
陸乘風一眼便瞧出這是桃花島的無上絕學——“蘭花拂穴手”,不由大驚失色,哀求道:“恩師,弟子就隻這個兒子……”
黃藥師這一拂勁道不小,陸冠英肩隻覺落在一團颶風當中,身子左歪右倒,用盡全力也站不住,最後“哎呦”一聲摔倒在地,頓了半天,才發現自己沒受絲毫損傷,隻得怔怔的站起身來。
黃藥師對陸乘風道:“你沒教他桃花島的功夫?”
陸乘風才知師父這一拂,是在試自家兒子的武功家數,忙道:“弟子待罪之身,豈敢再違師門規矩,私授功夫?是十年前,弟子求了仙霞派枯木大師,讓我這孩兒得以拜入其門下。”
黃藥師冷笑一聲,道:“枯木算什麽大師?你所學勝他百倍,打從明天起,自己傳兒子功夫吧。”
陸乘風大喜,忙對兒子道:“快,快謝過祖師爺的恩典。”
陸冠英又要向黃藥師磕頭,卻被黃藥師止住:“俗禮且免了,我還有正事要辦!”
黃藥師從懷裡掏了一下,說道:“這個給你!”說罷,右手輕揮,兩張白紙向陸乘風一先一後的飛去。
兩人相距丈余,這薄紙輕飄飄渾不受力,可他推紙及遠,竟然毫無阻礙,穩穩落在陸乘風手中,當真技驚四座。
黃藥師道:“這是‘旋風掃葉腿’與‘落英神劍掌’,你每日依照功法打坐練氣,五六年後,雖不能令你雙腿痊愈,但和常人一般慢慢行走卻是不難……”
陸乘風悲喜交集,便要拜謝,黃藥師卻已轉向跪在地上的梅超風,冷聲道:“超風,你作了大惡,如今雙目俱盲,也算吃過苦頭。剛才你冒死救你師妹,還算有幾分良心。瞧在這件事上,我可以給你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梅超風想不到黃藥師會如此輕飄飄饒了自己,喜出望外,拜倒在地,道:“還請師父示下,弟子赴湯蹈火,也要給恩師辦到。”
黃藥師眸子一抬,落在一臉淡然的王重身上,森然道:“你去給我把這人腦袋擰下來,往日的罪過,便一筆勾銷!”
梅超風身子一顫,不禁啞然:“師父,這人武功遠勝弟子……”
黃藥師冷哼一聲,淡淡道:“是不敢,還是不願?”
梅超風心中慘然,猛地抬頭,咬牙道:“弟子遵命,但弟子也有個不情之請!”
黃藥師也不看她,昂首道:“你說吧!”
梅超風道:“弟子罪孽深重,本就死不足惜,倘若弟子死了,還請師父將我與賊漢子埋骨一處,使我夫妻永不分離!”
聞聽此言,黃藥師心中悵然,但面色卻越發冷峻:“你去吧,我黃藥師的徒弟,桃花島的門人,豈是隨便教外人殺的?”
黃蓉心中一喜,衝著郭靖小聲道:“爹爹到底還是心軟了,定不會叫梅師姐有性命之憂。”
郭靖聞言點點頭,此刻大敵當前,他倒是忘了和梅超風往日的恩怨。
梅超風這才站起身,運起真氣消弭手上紅腫,一邊冷聲道:“兀那賊子,剛才我師父的話想必你也聽清楚了。你功夫雖高,桃花島的門人弟子卻不是叫人隨便欺辱的,今日我梅超風便是拚了這條命,也要叫你見識一下桃花島的威風。”
她不敢放言能殺死王重,唯求不能墮了黃藥師的威名,便是身死也在所不惜。
王重卻是哈哈一笑:“手下敗將,安敢狂言?黃老邪不過是把你當成一枚隨時可以拋棄的旗子,你卻還在這裡對他感恩戴德,所謂東邪……”他搖了搖頭:“也不過如此!”
梅超風臉色突然狠厲起來,大聲斥道:“賊子,休得妄言!”當下向前疾撲,王重身子未動,梅超風這一撲卻似從他身體穿了過去,直接給撲了個空。
“說了你不行,繼續打下去,也不過是徒費體力罷了!”
眾人大驚,方才發覺王重明明無聲無息,人卻已到了三丈之外,均道這人功夫之高,已是平生罕見。
便是黃藥師也面露幾分凝重之色,只是他性子高傲,便是對手再厲害,也自覺不弱於人!
梅超風被王重如貓戲老鼠一般戲弄,已然惱羞成怒,大叫一聲,又再撲來。
她發招奇速,右掌微晃,左手五指已抓向王重面門,那五指尖尖,在燭光下發出幽幽寒光,更因淬毒之故,爪下溢出濃濃腥氣。
王重瞳子閃過一抹寒光,冷笑道:“冥頑不寧,真以為黃老邪護得住你嗎?”
話音一落,王重氣勢爆漲,一抖手,也無甚花招,只是長拳直送,對著梅超風利爪撞去。
古來化勁高手,便有藏勁於身,待時而動之能。更何況王重已凝成武道金丹,境界勝過百倍,骨肉合一,身如頑石,渾身各處無一處不能傷敵,頭頂肩撞,均有莫大威力。這一拳出去,梅超風若不能躲過,則必然命喪當場。
“嗖嗖嗖……”
一旁的黃藥師再不能安坐,連發十記彈指神通,籠罩王重十處大穴,同時運起“奇門五轉”的身法,向著王重攻來。
這“奇門五轉”乃是黃藥師沁入心血最多的武功,耗時十年方成,從未顯露於人前。
此刻出手,眾人只見掌影飄飄,身法亦是快捷無倫。旁人僅是遠遠觀望,都感呼吸急促,似一座大山重重壓來,晃的人眼冒金星,頭暈眼花,身不由主左右搖晃,直至摔到。
眼見周身都是黃藥師殘影,更有梅超風和彈指神通隱於其後,王重雙眉一揚,大笑一聲,一身氣勢再次暴漲,仿佛化為撐天的巨人。
“咄!”
隨著他一聲厲喝,無形暗勁從全身毛孔迸射而出,勢如龍蛇,不僅擊碎了飛來的石子,更是直接穿透了黃藥師重重殘影。
“超風!”
黃藥師不料王重有此一招,頃刻間便破了自己的“奇門五轉”和“彈指神通”,心中頓感不妙,立刻便要提醒梅超風閃避,身子也變攻為守,去護衛梅超風周全。
可這暗勁噴針一旦發出,便不可收拾,且無孔不入,又綿綿不絕。任他武功卓絕,當世無敵,也未能將梅超風安然救出。
只聽“嗤嗤嗤”三聲悶響, 梅超風身子猛地頓住,三道暗勁遊於體內,令她面露痛色,隨即嘴角溢出鮮血,整個人委頓在地。
黃藥師則立在梅超風身前,看著衣袖上被暗勁刺破的無數孔洞,以及傷重倒地的梅超風,臉上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這還是他自華山論劍以來,第一次露出如此狼狽之態。本意是想讓梅超風探探王重的虛實,沒想到最後擊碎的,卻是自己的自尊心。
再看王重,此時面如赤棗,心跳如雷,眼耳口鼻止不住地冒出白氣,四周更是浮起滾滾熱浪,駭地人心驚肉跳。
“爹爹,爹爹……”
黃蓉焦急叫了兩聲,便要上前,卻被郭靖拉住。他知道,這樣的戰鬥,早已不是尋常人能夠摻和的了。
黃藥師低頭看了眼痛苦呻吟的梅超風,掌風一送,將她推到陸乘風身邊,道:“喂你師姐六顆九花玉露丸!”
“是!”
陸乘風不敢怠慢,忙叫陸冠英去取藥。
片刻後,王重氣息平複,不禁大笑:“黃老邪,我說你護不住她,你偏不信,現在不過是自食其果罷了!”
黃藥師冷哼一聲,眼中閃過一絲厲芒,朝著王重緩緩走去,一股狂風平地刮起,磅礴大力湧向四方,周圍幾人頓時站立不穩,連連後退。
王重也收斂笑容,淡淡道:“人不可太傲,這才有意思嘛!”說罷,將身一挺,氣勢盈張,竟似佛陀怒目,有上決浮雲,下決地圮之勢。
郭靖心思純淨,一眼便看透本相,不禁脫口:“蓉兒,我是不是眼花了,怎個見到了佛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