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清晨,馬鈺領著郭靖出了重陽宮,往後山活死人墓而去,一邊走一邊向他交代。
郭靖一怔,隨後撓頭,道:“靖兒自是都聽馬道長的。”
“勿需緊張!”馬鈺聞言一笑,道:“林師叔性格偏激不假,實則外剛內柔,本性良善,遠非你想象中那般凶惡,倒也不必如臨大敵,忐忑不安。”
郭靖臉上一紅,頓感羞澀。
他自那日見到林朝英的風姿,又聽聞其武功勝過五絕,再想到要尋求對方庇護,心中一直隱隱不安。
既怕一個不好惹怒對方,招來殺身之禍,又怕全真教因為自己的關系,和那位林師叔之間鬧地更僵,患得患失之下,常常心不在焉。
此刻聽到馬鈺的話,心緒方才稍稍平複,不由問道:“馬道長,都說重陽祖師的武功才是天下第一,林師叔不過一個弱女子,真能和重陽祖師匹敵嗎?”
馬鈺搖頭一笑,道:“林師叔文武全才,超逸絕倫,比之恩師亦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說罷,又轉頭問道:“你可知恩師出家之前,是做什麽的?”
郭靖搖搖頭:“重陽祖師這般人物,難道不是從小就在道觀中長大嗎?”
馬鈺啞然失笑:“豈有人生來便是道士的?”
郭靖鬧了個紅臉,囁嚅道:“那……那弟子真不知道了。”
馬鈺搖頭笑道:“先師一生波瀾壯闊,跌宕起伏,常人若能有其十之一二的精彩,便也算不枉此生。不過其中有一段不光彩的過往,他後來深以為恥,從不曾對人言,故此少有人知。”
眼見郭靖望來,馬鈺緩緩說道:“你可知,先師曾考過那金國的進士,做過金國的官兒嗎?”
郭靖勃然變色,不禁叫道:“馬道長是在逗靖兒玩嗎?重陽祖師這樣的英雄豪傑,怎麽可能去金國做官?”
馬鈺幽幽一歎,道:“恩師年少時,金國已佔去了大宋半壁江山。他在北地長大,又兼家世不俗,加上喜好讀書,心中便生出經略天下之志,於是去考了金國的科舉,還中了進士。可惜金國朝廷昏庸,不識先師的大才,授官時隻授了一個征酒的小官,恩師倍感受辱,遂憤然辭職,隱棲山林。”
郭靖聽完,一時竟不知該如何評價,卻聽馬鈺道:“再後來他棄文修武,練出一身不俗的武藝,更在江湖上闖下偌大的名頭。直到一日下山,眼見金兵燒殺搶掠,殘害宋民,他心中激憤,便大舉義旗,與金兵作對,不僅佔城奪地,還在中原建下了轟轟烈烈的一番事業。”
郭靖聽到此處,不禁悠然神往,仿佛自己也回到幾十年前,正陪著王重陽並肩作戰,殺滅金兵,保衛國土,當即拍手大讚:“小節有損,大節無虧。重陽祖師,當真是大英雄,大豪傑!”
馬鈺撚須一笑,隨後歎道:“只可惜,到底還是金兵勢盛,先師連戰連敗,最終隻得了個將士傷亡殆盡的下場。那鏡花水月,一朝成空,先師心灰意冷,故才憤而出家。”
郭靖聞言,不禁收起了激動,心緒跟著沉落下來。
馬鈺又道:“那時家師便以‘活死人’自稱,又費了幾年,建成這‘活死人墓’,自此隱遁其中,不肯出墓門一步,意思是雖生猶死,也不願與金賊共居於青天之下。”
郭靖心中動容,不由想道:“倘若易地而處,自己和重陽祖師一般境遇,只怕也做不到這般決絕。重陽祖師真是一位性情中人!”
馬鈺道:“再後來,先師的故舊知己接連來訪,可他早已心灰意懶,自覺無顏面對故人,始終避而不出。直到八年之後,一個故人到來,在墓外激了他七日七夜,先師一時忍耐不住,便要出來與之相鬥。”
郭靖心中一動,脫口問道:“那人便是林師祖?”
馬鈺點了點頭,幽幽歎道:“林師叔對先師甚有情意,可惜心高氣傲,明明喜歡先師,卻始終不願先行吐露心跡,甚至還要故意使性爭鬥,激怒先師,搞的像是歡喜冤家,總是走不到一起。直到從‘活死人墓’出來,先師方才明白林師叔對自己的深情厚意,但那時他早已生出遁世之念,不想耽誤林師叔,便裝傻充愣,假作不知。林師叔以為先師瞧她不起,怨憤無狀,因愛成仇,便約在這終南山上比武決勝。”
郭靖一怔,不由問道:“不知誰勝誰負?”
馬鈺深深看他一眼,只是撚須一笑,故意不答。
郭靖恍然大悟:“竟是林師祖贏了?”
馬鈺點頭道:“雖是取了巧,但林師叔確實是贏了先師。於是先師當晚便搬出‘活死人墓’,讓給林師叔居住,自己則在‘活死人墓’附近,蓋了一座小小道觀,正是重陽宮的前身了。”說罷,又是一聲長歎:“從此,‘活死人墓’也成了全真教的禁地,先師與林師叔二人,相守相望,雖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真叫人可歎,可惜!”
郭靖聽到這裡,也是心中悵然,隻道自己若和蓉兒也是這般,真不如死了算了。
正思忖間,忽聽馬鈺呵呵一笑,高叫道:“閣下偷聽這麽久,是否也該現身一見了?”
郭靖悚然一驚,兩人一路行來,他隻聞蟲鳴鳥叫,若非馬鈺開口,竟不知有人跟在身後,還讓自己毫無察覺。
果不其然,馬鈺話音一落,旁邊一棵大樹之上,突然躍下一道身影。
等到站穩一看,竟是個身著青衣,十三四的小姑娘,生的明眸皓齒,膚色白膩,隱隱可見美人模樣。
她見到兩人也不害怕,反而先聲斥道:“你們兩個到底是誰?為什麽要在背後編排師祖?”話聲輕柔婉轉,聽地郭靖心頭一蕩,不敢與之對視。
馬鈺卻揖了一禮,笑問道:“姑娘可是古墓派門人?”
小姑娘一皺瓊鼻,語帶驕傲道:“這一片大山都是古墓派的地方,本姑娘自然也是古墓派的人!倒是你們這兩個男人,形跡可疑,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是什麽好人。”
她一派天真爛漫,話中雖是斥責,卻聽不出任何質問之意,反像從小到大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同你撒嬌,讓人忍不住心生漣漪。
馬鈺聞言,哈哈一笑:“姑娘是古墓派的那可正好,在下全真教馬鈺,不知林師叔可在墓中?”
小姑娘臉色一變,哼道:“原來你們就是欺負師祖的全真教臭道士?”
郭靖解釋道:“這位姑娘是不是誤會了?林師祖武功天下無雙,誰又能欺負地了她?”
“那是!”
小姑娘昂起下巴,面露得瑟,顯得與有榮焉,但很快就板起臉,道:“不對,不對,那天師祖找了你們這些臭道士後,回來就茶飯不思。本姑娘每次被婆婆教訓,也會難過的吃不下飯,師祖這不是受欺負又是怎麽?”
郭靖啞然失笑,一時竟不知該怎麽跟她解釋,但馬鈺卻捕捉到他話中的重點,心中微微一定。
就在這時,小姑娘忽然抽出手中長劍,嬌喝道:“你們欺負師祖在前,編排師祖在後,今天讓本姑娘遇到,定要好好教訓你們一番,為師祖報仇!”
馬鈺淡笑搖頭:“姑娘不是道士的對手,咱們還是不必傷了和氣。”
“好大的口氣!”
小姑娘嬌斥一聲,提劍刺來,劍式輕柔靈動,清雅飄逸。
馬鈺微微一笑,揮出拂塵便要去絞小姑娘的手腕,誰知那一劍行到半途,幻招忽生,看去極像要拋劍認輸。
馬鈺微微一驚,生怕傷到對方,忙將拂塵一收,對手劍招卻忽從萬萬不可能之處生出,帶起一陣眼花繚亂的劍光,直取馬鈺咽喉。
馬鈺揮起右掌,輕輕一掃,心中驚歎這姑娘劍法之妙,竟隱隱有壓製自身全真劍法之意,手上真力卻極速湧出,仿佛生出一道氣牆,將對方周身團團罩住,任其劍法再妙,也發揮不出來。
隻一會兒,小姑娘就漸感氣喘力竭,劍招也越來越歪。
“哎呦!”
兩人僵持二十招上下,小姑娘終於堅持不住,被馬鈺一掌掃翻,痛呼一聲,跌了個灰頭土臉。好在玄門內功輕靈綿柔,令其敗而不傷,倒不是難事。
“姑娘,你劍法高妙,老道自愧不如,奈何內力修為略有不足,劍法威力也只能發揮出三分來,再打下去結果也是一樣,還是退下吧!”
小姑娘心中不服,爬起身,又舉劍刺來,不過這次她刺的不是馬鈺,而是郭靖,隻道對方年紀大不了自己幾歲,內力修為肯定一般,在馬鈺身上跌的面子,定要在郭靖身上找回來。
郭靖一見對方來找自己,心裡也是一慌,倒不是害怕打不贏這小姑娘,實則是自身功夫還不到舉重若輕的地步,生怕一個失手,傷了對面,那時可就惹了大禍。
“姑娘,姑娘,在下萬萬不是你的對手,咱們還是別打啦!”郭靖邊守邊退,口中高聲叫饒。
“呸!”
小姑娘冷聲斥道:“真以為本姑娘好騙的嗎?”手中劍招卻是越來越快。
面對對方疾風驟雨般的攻擊,郭靖始終克制忍讓,可到四十招後,便已不受控制地落在下風。
劍光閃過,只聽“嗤喇”一聲,衣袖竟然被削了一截下來。
郭靖趕緊退守一邊,背後卻驚出一身冷汗,剛才若非自己眼疾手快,手腕估計都被削下來了。心知再退讓下去,輸都是小事,只怕一不留神就得送命。
想到此處,他心中已隱隱有了些怒氣,當即使出一招“飛龍在天”,掌力彌漫,震偏小姑娘手中長劍,又發一掌打在對方肩頭。
“降龍十八掌”何等威力?郭靖掌力雖隻用了三分,也非小姑娘所能承受,瞬間便被震退數步,臉頰扭曲,似是遭受了極大的痛苦。
這一掌打完,郭靖方才恍然驚醒,心中大呼“糟糕”,眼看小姑娘快要仰面栽倒,下意識便用出“攬雀尾”,拉住對方左手,一拉,一帶,竟將對方整個攬在懷裡。
兩人身軀緊緊相貼,郭靖鼻息灼熱,撩地小姑娘俏臉生紅,眼角又帶著因為疼痛而流出的淚珠,整個人又羞又怯,真叫人我見猶憐。
片刻後,兩人都回過神來,小姑娘猛地推開郭靖,狠狠扇了他一巴掌,滿臉羞憤道:“你……你怎麽能這樣?”
郭靖一臉慌張,連連擺手:“姑娘你……你聽我解釋!”
小姑娘卻充耳不聞, 撿起地上的寶劍,踉踉蹌蹌往古墓方向走。
郭靖則是亦步亦趨跟著,口中笨拙解釋。
“咻!”
小姑娘身子突然頓住,反手一刺,劍尖穩穩停在郭靖喉前三寸。
郭靖舉起雙手,雙眼一瞬不動地盯著劍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面頰滴下一滴冷汗。
“不要跟著我!”小姑娘眉目含霜,冷著臉說道。
郭靖無奈,只能停步。
小姑娘盯著他看了片刻,冷哼一聲,回手收劍,轉身便走。
郭靖就那樣看著對方背影遠去,心知惹了大禍,整個人頓顯局促。
哪知小姑娘走了兩步,突然回頭,叫道:“這次是本姑娘輸了,你叫什麽名字?”
郭靖“哦”了一聲,面露尷尬,口中支支吾吾道:“我……我叫郭靖!”
“郭靖……郭靖……”
小姑娘喃喃兩句,眸中生出一抹異色,哼了一聲,語帶傲嬌:“那你也聽好了,我叫李莫愁!下一次,我一定會用這把劍贏過你!”
郭靖趕緊擺手:“不打了,不打了,我到時候肯定不是你的對手。”
“哼!”
李莫愁冷哼一聲,隻當沒聽到,昂著下巴,一瘸一拐地走遠了。
直到對方身影消失,郭靖才低著頭,小心翼翼地來到馬鈺身邊,有些羞愧道:“馬道長,靖兒怕是闖禍了!”
馬鈺聞言,卻是目光悠遠,撚須含笑,口中高深莫測長吟道:“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倚……有趣!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