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行了約莫半炷香的功夫,到了小路盡頭,抬眼一望,頓覺天光乍泄,豁然開朗。
只見一片山巒,青碧發亮,包夾著一汪深潭,潭水靜如翠碧,望之可鑒須眉。而在深潭左側山壁上,便是一方石門,石門形似墓碑,極是狹窄,約莫兩人同寬,上面隱隱有些字跡,似是由於年深日久,已有些辨認不清了。
清風拂面,鳥語如歌,李莫愁昂著頭,心生歡喜,隻覺這天地間的光彩當真比那死氣沉沉的古墓不知精彩多少倍。
沉醉間,忽聽一陣嗡嗡聲響,李莫愁轉頭望去,便見幾隻白色蜂子遠遠飛來,繞著她身周亂舞,仿佛頗通人性,帶著幾分親昵之意。
她淺淺一笑,不由伸出右手,讓一隻白峰停在食指指尖,微嘟著嘴,眼睛直盯著它發呆,面上卻時而氣惱,時而害羞,就像少女心思,根本捉摸不透。
又待了片刻,眼見要到正午,她才放走白蜂,整了下衣衫,提著劍,小心翼翼推開石門,往古墓中走去。
古墓不見日光,只有甬道石壁上掛著兩三盞油燈,發出微弱的光亮,但整個環境依舊陰沉昏暗,叫人生怖。
李莫愁今日本是裝病休息,實則悄悄偷溜出去,此刻進了古墓中,頓覺心虛不已,眼前仿佛又出現孫婆婆往日訓斥的情景,不禁咽了口唾沫,再不敢耽擱,抬腳便往自己平日休息的石室溜去。
“師姐,你又偷跑出去了嗎?”
才走沒幾步,身後突然傳來一道清冷的聲音,恍如鬼魅,嚇了李莫愁一跳。
她身子一頓,微微側頭,便見陰影之中,走出來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
小女孩身著白紗,長的粉雕玉琢,只是面上毫無血色,顯得膚如白瓷,又兼五官清冷,雖然年歲不大,瞧著竟比李莫愁還要脫俗幾分。
“師妹,你嚇死我了!”李莫愁壓低了聲音,衝著小女孩埋怨道。
小女孩卻隻淡淡道:“師姐,本門門規,凡古墓派弟子一律不得出墓,除非有男子願為你而死,方可破墓出山。你一而再再而三,卻是要視門規於無物嗎?”
李莫愁瞧著臉上一本正經的師妹,明明年歲小了自己一大截,氣勢卻猶有過之,言談舉止間,仿佛看到了那位師祖,心頭不禁一怕,忙訕笑一聲,湊近討好:“哎呀,師妹,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你不說,我不說,誰會知道我偷跑出去了嘛!”
她抓著師妹的手,輕輕搖晃,撒嬌道:“師妹,好師妹,你看師姐平時對你那麽好,有什麽好東西也都讓著你,你就大人有大量,不要計較了嘛!”
師妹依舊不為所動,隻冷淡道:“規矩就是規矩,豈可為人隨意更改?”
李莫愁不服,微微大聲:“那你以前怎不說?”
師妹搖搖頭,道:“以前我只是猜測,自然不能無中生有,故意冤枉師姐。今天我卻是親眼所見,還請師姐隨我去領罰!”
李莫愁一跺腳,急道:“師妹,你怎個這般迂腐?難道非得看到師姐被打板子才開心嗎?”
“師姐會不會被打板子,和我開不開心沒有任何關系。”師妹神色依舊清冷,言語之間更是透著幾分漠不關心:“師姐如果不先違反門規,自然也就沒有這些事了。”
“你……”李莫愁無言以對,氣的銀牙緊咬。
師妹卻一轉身,往陰影深處走去,聲音遠遠飄來:“師姐還是主動去孫婆婆處領罰吧,也免得師妹枉做壞人,若是師父知道了,只怕罰的更重。”
“師妹!師妹!”
李莫愁急追兩步,忽又頓住,在身後大喊兩聲,連對方不應,不禁惱羞成怒,破口罵道:“小龍女,你……你真是個壞人!”
又過許久,李莫愁果然主動認錯,蓋因她知曉自家師妹的性子,一旦開口,便再無回轉的余地,還不如自己坦蕩一點,或許能討個從輕發落。
她此時面帶委屈,跪在一方石室中,石室空空蕩蕩,渾無一物,旁邊卻站著一個面相奇醜的老婦人。
老婦人手持一根藤鞭,衝著李莫愁歎道:“姑娘,老身也是沒有辦法,你犯了這般大錯,若讓小姐知道了,只怕罰地更重。倒不如先在老身這兒吃點苦頭,也好叫小姐生一絲惻隱之心。”
“我知道的,孫婆婆!”
李莫愁悶悶不樂,但還是嘴硬道:“你打吧,莫愁能忍住!”
“得罪了,姑娘!”
孫婆婆微一點頭,手上藤鞭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狠狠抽在李莫愁股臀之上。
“啪!”
李莫愁隻覺屁股上一陣火辣辣,接著便是鑽心的疼,剛要痛呼出聲,第二鞭又再次抽了過來。
“啪!”
兩次疼痛蓄於一處,差點將她痛昏過去,眼淚已不受控制地流了出來。
可孫婆婆並不因她流淚而手下留情,因為她心中明白,小慈乃大慈之賊。這天下男人壞的多、好的少,姑娘少不更事,心思單純,若是遇到個負心人,那將是一生悲痛的開始。
這一鞭鞭雖痛,也隻痛在身上,總比日後為了男人傷心流淚要強。
若能現在就打斷她那些不該有的雜念,才是真正的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啪啪啪……”
頃刻間,二十鞭打過,李莫愁已是面無人色,昏了過去,身子更是一陣陣輕微抽搐。
“姑娘!姑娘!”
孫婆婆趕緊去扶,她知道自己適才下手的力道,只會令李莫愁劇痛,卻絕不會叫她重傷,故而心中並不慌亂。
過了許久,李莫愁忽覺口中湧入一股冰涼清香的甜漿,人雖昏昏沉沉,疼痛卻已稍減,頓覺說不出的受用,微微睜眼,便見到小龍女正面無表情地將甜漿灌進他嘴裡。
“你……我……我不要你假好心!”
李莫愁忍著劇痛,一把狠狠推開小龍女,瓷瓶也掉在地上,摔個粉碎,石室內頓時飄起一陣甜香。
李莫愁頓覺尷尬,剛才她隻想在小龍女面前使一使小性子,沒想到輕輕一推,竟然把“玉蜂漿”給推掉在地上,本想道一聲歉,可又覺得沒面子,一下便僵住了。
見此情景,小龍女依舊面無表情,只是淡定起身,道:“師姐既然不需要‘玉蜂漿’療傷,那我便先走了。”說罷,也不管李莫愁什麽反應,徑自出了石室。
小龍女一走,四周一瞬間安靜下來,李莫愁望著空空蕩蕩的石室,想到今天先被郭靖欺負,後又被師妹出賣,突覺內心無依無靠,一陣悲愴之意湧起,忍不住嗚嗚哭了起來。
這一哭也不知哭了多久,她漸漸感到疲累,又因為負傷之故,竟再一次沉睡了過去。
“姑娘,姑娘!”突然,耳邊又傳來一聲輕喚。
李莫愁迷迷糊糊醒來,見是那醜婦人,於是輕叫了一聲:“孫婆婆,有什麽事嗎?”
孫婆婆卻是歎了口氣,道:“姑娘,小姐要見你!”
一聽這話,李莫愁身子莫名一抖。
要說這古墓之中她最怕的,既非那位高深莫測的師祖,更不是平時管教她們的孫婆婆,而是孫婆婆口中的小姐,也就是她的師父。
只因這古墓派修煉法門以“少思少欲”為要,練到最後便是“斷情絕欲”之境,漸漸沒有人氣。
所以她每次同師父說話,都像是在和一尊冰冷雕像交談,言語之間更是冷的人心頭髮顫。就連現在那位小師妹,似乎也有了一樣的趨勢。
“孫婆婆,師父有說什麽嗎?”李莫愁地惴惴不安地問了一句。
“唉!”孫婆婆搖搖頭:“姑娘也該知道小姐的脾氣,除了那位祖師,誰又能叫她真的說話呢?”
“那我……那我……”
李莫愁嘴巴顫了顫,終是說不出話來,只不過心中悔恨交加,悔的是不該出墓,恨的是小龍女咄咄相逼。
孫婆婆摸摸她的頭,柔聲安慰:“姑娘,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一遭,你終是要經歷的。”
李莫愁聞言,不由哭出聲來,直到這一刻,她終是感到了真正的害怕。
孫婆婆心中不忍,但也不敢違背小姐的命令,只能狠心道:“姑娘,你行動不便,老身來背你!”說完,真就將她一把拎到背上,往另一端的石室走去。
……
“王前輩還沒有消息嗎?”
別院中,完顏康一臉陰沉,語氣如冰,對著身前侍衛問道。
侍衛躬身低頭,感受到主人怒氣,額頭冷汗簌簌而下,顫聲道:“小王爺,小人搜遍了史府周邊,確實沒發現王先生的蹤跡。”
“那個和尚呢?”
“也……也沒發現!”
“哼!”
完顏康重重拍桌,手上勁力含怒而發,竟將桌面拍出一個寸深的掌印。
“繼續找!找不到……你們也不用回來了。”
“屬下領命!”幾名護衛戰戰兢兢地走了。
等到人一走,完顏康才收起怒火,緩緩坐下,喃喃道:“和尚,和尚,你既不是‘南帝’,到底是誰呢?”
正此時,門外忽然傳來一聲響動,只見沙通天快步走了過來,在完顏康面前行完禮,小聲說道:“小王爺,幸不辱命,消息已經傳給那史彌遠,只要他不是蠢人,這兩天就該派出使者前往蒙古了。”
完顏康眼角一挑,問道:“可有留下首尾?”
沙通天搖搖頭,信誓旦旦地說道:“小王爺請放心,屬下辦事絕對乾乾淨淨。”
完顏康見他滿臉自信,這才微微頷首,親自斟了一杯茶,遞過去道:“沙師父辛苦,坐,請喝茶!”
沙通天恭敬地接過茶水,屁股半挨著凳子,有些欲言又止道:“小王爺,在下不是很明白……”
“哦?”完顏康輕笑一聲:“沙師父何處不明,可以直言!”
沙通天頓了頓,鼓起勇氣問道:“六王爺本意就是要截殺宋國使者,如今史彌遠既然沒有得到消息,咱們何必多此一舉,跑過去提醒他呢?”
完顏康哈哈一笑,說道:“沙師父,通知史府,只是小王要你做的第一步!”
沙通天心中一動,忍不住抬頭望來,便見完顏康斂下眉角,幽幽說道:“接下來,還請你替小王辦最後一件事!”
沙通天咽了下口水,隱隱有些不安,但還是硬著頭皮道:“還請小王爺示下。”
完顏康緩緩起身,學著完顏洪烈的樣子,在房間裡踱步片刻,轉過頭道:“替我保護好宋國使者,絕不可使他死在半途。”
“什……什麽?”
沙通天豁然抬頭,臉色煞白無比,顫聲道:“小……小王爺,你……你是不是說錯了?”
完顏康卻是負手而立,氣勢凜然,定定道:“本王說的很清楚,是沙師父沒聽清罷了!”
“可……可為什麽?明明六王爺……”
完顏康一擺手,打斷了沙通天的話,轉而直直盯著他的眼睛,說道:“沙師父,你要明白,父王只有我一個兒子……”
沙通天心頭一顫,瞬間想明白很多事,但又無可奈何。因為從他遞出那份消息開始,他就已經和完顏康上了一條賊船。
可回頭一想,若完顏康真的登上大位,那自己今日所為,豈不是在輔佐潛龍?
一念及此,沙通天心頭便忍不住砰砰亂跳。
半晌,他似是下了決心,重重低頭,一拱手道:“屬下……遵命!”
“好!”
完顏康聞言大笑,一把扶起沙通天,攬著他的肩膀,道:“本王得沙師父,便如漢高祖得子房,如虎添翼矣!”
沙通天此刻擺正心態,亦覺心潮彭拜,豪邁頓生,恨不得傾盡所有,也要助完顏康成就大業。
……
“小二,結帳!”
“好嘞,客官誠惠十文錢!”
城中一處面館,一個身著麻衣,頭戴鬥笠,肩上背著一個包袱的怪客,從錢袋裡數出十文擺在桌上。
小二一文一文小心撿起, 確認無誤,方才躬身道:“多謝客官!”
怪客擺了擺手,眼見太陽偏西,心中一動,抬腳便趕往北郊。
行了約莫半個時辰,道路開始愈發荒涼,太陽也已經沒入山後,不由加快了步伐,終於在月上中天之時,趕到一處破舊義莊門口。
他擦了擦汗,不禁嘀咕道:“師父說他有陰陽易亂之法,三天便可痊愈出關,算算時辰,當在今夜亥時,唉,終於不必再躲躲藏藏了。”
正要推門而入,心中忽生異感,好像一個線頭墜在身前,卻總是捉摸不到。
“不對!不對!”
忽的,他想明關竅,一陣大叫起來:“我來時蟲鳴蛙叫,怎的到了這兒,竟是一點動靜都沒了?”
疑惑間,遠處不經意傳來一陣颼颼異聲,他心中一凜,抬頭望去,霎時便被嚇得心驚肉跳。
只見皓月之下,幾千條青蛇蜿蜓而來去,陣陣腥味聞之欲嘔。青蛇之後,則有腳步聲響,竟是三個白衣男子手持長杆,押在蛇陣之後。
他視線越過那幾個白衣男子,落到最後一人身上,有個儒生打扮,手揮折扇,神態瀟灑的年輕人,懷裡還抱著一位曼妙女郎,只是一動不動,顯然暈了過去。
那人恰好也望了過來,兩人視線一對,年輕人頓時露出一個邪魅的笑容,大聲道:“不想緣分這般巧妙,穆姑娘,咱們又見面了!”
原來這怪客正是喬裝打扮的穆念慈,此刻見到那年輕人,回憶陣陣湧來,想到被其逼死的義父義母,一時驚怒交集,恨聲叫道:“歐——陽——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