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王之亂,永嘉之亂。
蔓草縈骨,拱木斂魂。
祁連山的皚皚積雪和絲路貿易,共同滋養著連綴中原與西域都護府的河西走廊,成為晉末亂世以來,不少世家大族委曲求全的庇護所。
長夜如巨幕,沉沉籠罩荒野。遠處山巒的輪廓,在血月的映照下,若隱若現,不住變幻。
猶如吊死鬼長舌,肆意甩動,又似山魈蔽面的紅唇微啟,陰氣繚繞。
數寸泥土之下,張重光側臉平躺,隻感覺頭腦混沌,身下觸感堅硬,呼吸困難,鼻端充斥著草腥味,幽閉的環境令他惴惴不安。
我記得我在寺廟裡啊?
張重光斜倚赭紅褪色廊欄,沐浴在正午陽光裡。
終結了一段糾纏不清的七年之癢,他卸下包袱來到寺廟散心,愜意且安然。
忽然,身側傳來低沉的聲音,“施主,獨自莫憑欄。”
張重光偏頭望去,一名戴著半框眼鏡的中年和尚,手撚佛珠,慈眉善目地凝視著他。
張重光拇指壓無名指和小指,食指微彎,中指豎直輕推金絲邊眼鏡,與和尚八目相對,心下暗忖,莫非和尚在說偈語?或者對詞?
他凝望雙耳垂肩的和尚,哂笑一聲,“無限江山。”
卻見和尚輕輕搖頭,緩步走下石階。
張重光頓覺莫名其妙,回首望向幽靜的古刹,淡淡低語,“別時容易……哎呦!”
廊欄倏爾松動,往外傾倒,張重光重心不穩,向前撲去……
張叁與趙陸,身穿漿洗得泛白的青衫,瑟縮著端起鐵鍬,朝兩位面目甚為相似的孩童身上鏟土。
他倆分明記著起初只有一具屍身,陰雲遮蔽血月的片刻光景,濃重白霧驟然湧起,當再看向此前刨出的土坑時,赫然多出一名孩童。
張趙二人刀尖舔血多年,雖然身心戰栗,卻仍向坑中填土。
填了幾鐵鍬略顯潮濕且松軟的泥土,張叁將鐵鍬一撇,咽了口唾沫,嘟囔道,“六子,差不多就行,兵荒馬亂的世道,上哪查去,大當家太謹慎了。”
趙陸心生退意,站直身子,將鐵鍬尖戳入土中數寸,附和道:
“三哥,二把頭忒沒譜了,明明劫得是謝家,倒讓同輦的河西張家小公子跳車摔死了。”
張重光驀然回過神來,大當家、二把頭、河西張家?
登時,張重光察覺周身石礫泥土在顫動,隱隱有馬蹄聲。
地上那倆賊人幫手來啦?事不宜遲,需盡快想轍脫身,莽一把好過被埋咯。
張叁連忙喝止,“欸!”
“呵,不就是涼州牧嗎,如今遍地草頭王。”趙陸壓低聲音,“何況我聽說,血月現,妖邪出。”
話音未落,一隻孩童的手從淺薄的泥土中伸出,先是中指,繼而蜷曲在一起的四指破土而出,同時伴隨著陰森且壓抑的呼喊聲。
“你倆埋錯人了!”
“啊!”
張叁與趙陸不約而同嗷一嗓子,兩人拔腿相向而逃,慌亂中“砰”的一聲撞在一起。
恰在此刻,隆隆馬蹄聲響起,震撼大地。
須臾,數十名頂盔摜甲的鐵騎將緊緊相擁、戰栗不止的張叁和趙陸圍在中央。
為首之人儒生打扮,三縷長髯迎風飄動,他利落地躍下馬背,輕揮馬鞭。
十數名鐵騎飛身下馬,迅速將二人捆縛,喝問道,“重光公子呢?”
張叁、趙陸咧扯嘴角,朝土坑方向歪。為首儒生聞言退後兩步,身形虛晃險些站立不穩,急忙喝令,“挖!等等……”
鐵騎擎著火把,為首之人目光落在土坑中,一隻手掌不停搖晃,似被北風吹折的枯草,隨風搖曳。
為首儒生衝到土坑前,一邊俯身刨土,一邊急聲道,“重光公子,卑職救駕來遲。”
身側鐵騎見狀,一起把張重光挖出來。
張重光尷尬地發現,自己出土後光著腚,月下溜鳥?
等等,我怎麽矮了半截?返老還童啦?
而且……腳後跟踩著不明物件,後背好像背負重物,右側肩膀硌得生疼。
為首儒生目露驚懼,直勾勾瞪向張重光,周圍一圈十余名鐵騎亦是一臉愕然與恐懼。
火光照耀下,一具發髻散亂的活屍,下頜抵在張重光肩膀,身軀靠於他身後,腳尖塞入他的腳底,面容猙獰扭曲,陰惻惻地死盯著張重光。
張重光心生警覺,悄然向右側偏頭,側目一瞥,心中大駭。
活屍嘴角緩緩咧向耳根,發出桀桀怪笑,口中呼出黑霧。
張重光心下默念,富強民主文明和諧、自由平等公正法治、愛國敬業誠信友善。
他左手擒住活屍右手腕,右臂彎曲順勢肘擊活屍。
那活屍紋絲不動,張重光兀自吃痛,左拳蓄力朝活屍面門砸去,同時暴喝一聲為自己壯膽。
“巴斯達布雷達!阿瓦達啃大瓜!”
為首儒生厲聲喝道,“休傷公子。”掣劍進步平刺活屍,劍刃驟然崩斷。
身側鐵騎紛紛反應過來,頗為投鼠忌器地攢刺活屍。
在金屬斷裂的鏗鏘聲響中,一名長髯道長懸空疾奔,每跨一步便行進丈許,乘風而來。
但見他手中拂塵輕點,不偏不倚抽向活屍頭顱。
慘嚎聲頓起,活屍頭顱居然冒出陣陣黑煙,松開鉗住張重光腰部的雙臂,軀體倒飛出去,重重拍在地上。
道長左手掐訣,嘴唇翻飛口誦法咒,刹那,他左手掌心凝聚一股蓬勃的光華,劍指隔空直指活屍。
“轟!”
張重光耳畔傳來一聲巨響,只見活屍瞬間熊熊燃燒,幾息後化作灰燼。他大口喘著粗氣。
為首儒生定了定神,微一拱手,“不知上仙如何稱呼?”
道長輕拂頜下長髯,淡然道,“貧道衝虛。”
“衝虛仙長請隨我等入城,也好聊表寸心,今日幸得您出手襄助。”為首儒生誠摯相邀。
“罷了。”衝虛左手憑空轉動,一隻鞋自遠處飛來,攥在手心。
張重光此刻才注意到衝虛右足赤腳。
衝虛蹬上鞋後身形虛晃,眨眼間不見蹤跡。
“重光公子,我是謝艾,您不認識卑職了麽?”
“謝艾?!”
聖朝若用西涼簿,白羽猶能效一揮。
謝艾可是東晉十六國時期前涼名將,兼資文武,曾三次以少勝多,擊退石趙大軍。
懵怔的張重光心思急轉,涼州牧、張家公子、謝艾,不會穿越了罷?
回姑臧城的路上,車輦內張重光竭力使自己保持冷靜,面上卻偽裝成受到驚嚇的木訥模樣,靜靜聽謝艾訴說原委。
“公子與小兒來海藏寺進香,誰料半路遭遇天殺的匪盜劫殺。”
謝艾怔怔地審視張重光,心下狐疑不定,適才那活屍三庭五眼與重光公子甚為相似,究竟哪個是重光公子?
張重光上下打量謝艾,心道你兒子誰啊?沉聲關切道,“他沒事吧?”
“有勞公子掛懷,無礙。”
“何人膽敢如此猖狂?”
“唉……”謝艾長歎一聲,車輦內陷入寂靜。
張重光借著血月的余暉,凝眸注視謝艾,揣測他應有難言之隱不便言說,便自顧向後倚靠,闔目養神。
連夜回到寢宮,光腚穿越,從土裡爬出來的張重光脫下謝艾奉上的大氅,盥洗後側臥在床榻上,安然入眠。
天大之事,睡醒再說。
經過幾天的了解,他大致知悉自身處境。
現狀遠比《魔法晉書目錄》荒誕。
或許是房玄齡太保守,或許是平行世界。
妖邪橫行,鬼魅猖獗。
姑臧城曾有人違反禁令,在城內禦劍飛行,被自三清山遠遊至此、奉為國師的道長衝霄而起,一拂塵摟下來。
是夜,泡在浴桶裡的張重光闔目,感喟重光公子就那般灰飛煙滅時,一位身姿曼妙的女使輕輕拉開房門,反手合攏。
臥房內燭火飄忽,那道人影棲身近前,低聲細語,“公子,婢,婢女來侍奉您了。”
近幾日,皆有女使侍奉他沐浴,但僅限於濯洗。
張重光輕輕頷首,旋即便覺哪不對勁。
耳畔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婢女面帶悲戚,扭捏地脫下襦裙與褻衣,凝望身前的張重光,隨後抬腿踏入浴桶。
“你幹嘛?”
張重光睜開眼,見婢女不著片縷,觳觫地正坐在浴桶另一端。